第169章 第十八章 浮云一别

君留夷邀上官陵同游报恩寺。

“客舍狭小,父君恐怕怠慢贵客,嘱我引大人四处走走,只是不知大人喜性偏好。之前听大人言谈,似对内典亦有了悟,城中这几座寺院也算闻名遐迩,故请大人一游,不知可还合大人的心意?”

“哪有什么了悟?不过权言几句。”上官陵失笑,“世子知而能行,却令在下钦佩不已。”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而行,侧边粉壁上画影相连,五彩杂染,绘着一幅幅变相图:观音渡世、文殊问疾、善财求法……二人走得乏累,找了个地方坐下,一抬头,正对着的壁画上绘着剑树刀山、铁床铜柱,竟是一幅地狱景象。上官陵不觉注目,良久不语。

君留夷忽然起身:“此处不好。是在下不经心,令贵客受惊了。咱们换一处坐吧?”

上官陵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却忍不住笑了。

“多谢世子好意,但着实不必,在下并非受惊害怕,只是一则有些好奇,二则想到了些别的事情,不觉想入了神。世子不必多虑,还请坐下。”

君留夷这才放心,重又搴裳坐下,问道:“大人想到什么?”

“也都是些闲思。”上官陵半倚栏杆,寻觅着言辞开口,“头一件,是死。”

“死?”

“我们总说,生死是大事。但究竟有多大?这个大是怎么比出来的呢?倘若做个形象的设想,将‘混沌’剖分为两半,一半叫‘恒常’,另一半叫‘无常’。再将‘无常’剖为两半,一半是‘生’,另一半是‘死’。之后,毕生一切营作,不论成败荣辱,都是在‘生’的那一半里继续切分。于是相比于这些‘细事’,生死本身是最大的。而‘死’对于活人虽然只是瞬间的事,但其存在本身却具有和‘生’同等巨大的‘体量’。我想,这或许也是人们热衷于营造死后世界的原因之一。”

“再者,是人对死的态度。我有时觉得奇怪,人们对死究竟是畏惧更多,还是迷恋更多?但也许,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那些‘罪恶的诱惑’之所以能成为诱惑,是因其背后有死的感召。只有来到生的边界,人才会遇见死,因此它也像是生的极致。若是没有对恒常的追求,人恐怕很难抵抗死的蛊惑。”

她说着,视线掠动,拂过壁画另一侧的“天宫胜境”,忽然笑道:“世子,你知道鬼在地狱中,神在天宫里,那可知魔在哪里?”

君留夷顺着她的指点分别看了看两幅画,道:“我待要说在地狱中,但你既这样问,想必不是如此,大约是在天宫里。”

这话偏于讨巧,竟把上官陵逗乐。须臾,她才缓缓收了笑,点头道:“世子猜得不错。按照经上的说法,魔有四种。其一为烦恼魔,乃贪嗔痴三毒所生;二为阴魔,乃色受想行识五蕴所生,也叫蕴魔;三为死魔,不必说了。最后一种,叫作天魔,此乃天人之一,亦属六道众生,魔王乃是欲界天主。”

“其实原本没有这个‘魔’字,按经义,是磨人的‘磨’。后来许是觉得不够生动,改石为鬼,造出‘魔’来。我方才说得也不确切,鬼也未必在地狱中,神也未必在天宫里,其实鬼神是同一回事,有福德曰神,无福德曰鬼。说来,多因名相意涵交错,时候一长,混杂的东西太多,倒教人弄不明白了。”

君留夷安静听着,隐约察觉到她的话意,便顺着问:“那照这么说,虽然平常人们视天国地狱为死后境界,但这些仙鬼神魔却是生灵?那他们到底是属于生还是死呢?”

“世子问得好。”上官陵赞道,“这就是我的意思。死在生之中,就如同无常在恒常之中——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以。举例而言,我们的观感里,总是觉得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活’到现在,可是当你睡着入梦,对外界一无所知之时,你应该算是生还是死?尽管你次日仍会醒来,但换个角度想,可否说是你中间‘死’了一次,之后又‘复活’了呢?”

“生死之内有死生,神仙中人是魔人。贪嗔痴性即佛性,幻化空身是法身……看你怎么着眼了。就像这只手。”她抬起自己右手,舒握了两下,“舒张为掌,收握成拳。你说它们不同,以相状而言,那也确是不同;但究竟说来,不论是拳是掌,不都还是这只手么?”

君留夷看得有趣,不禁也伸出手来,照她的样子比划了一会儿,笑道:“大人所言极妙,可惜这番话不曾教我父君听着。”

上官陵看他一眼,略微收回了些闲漫心情。君留夷的言外之意不难明白,她这回来连越,近而言之是为两国盟好,远而言之却关系到连越的存亡选择,如今又对他这个世子说出这一番“生死一如”的话来,道理上再怎么中听,也多少有些诱劝嫌疑。

她自觉并非故意,但若说毫不相干,却也未必是实情。那些时时相继、从无间断的纷杂意念如流沙,如涌潮,如游丝,如飞影……即便是她自己,也并不能时刻监察得纤毫无遗。

于是,她也不做辩驳,只是默默收了声,披拣起自己的心事来。

君留夷只当她不悦,忙道:“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大人见谅。留夷能蒙大人启发,实乃三生有幸。”

他为人行事一向洒脱无羁,此时竟拿出一副郑重姿态来,倒令上官陵看得奇异。

“世子言重了,在下也不能说必定毫无私心。”她徐缓启口,斟酌着言辞,“不过也确是兴致所至,一时闲谈而已。至于其它,自然是国主与诸大臣商议,在下来此,也只是为连越提供一个选择。”

“大人心意,在下略能体会。”君留夷微叹,“天下纷乱至今,各国皆有疮痍,若能早息干戈,不论用何种方式,对于民生都是幸事。昭国有上官大人这般人物,若依我说,就算效法长杨称藩亦无不可。只是父君疑虑难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大人将不久于世,恐怕即便今日有大人的应诺,将来也会是一纸空文……”

他说得漫不经心,全是闲谈态度,却令上官陵猛吃了一惊。她年命将尽的事,连沈安颐都尚且蒙在鼓里,连越国主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然而眼下,她却无暇推求这个问题,便只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连越是与昭国订盟,而非上官陵。在下的寿夭,何关盟约之事?”

游览一日,回到驿馆时,早已过了黄昏。上官陵净完手,带着重重心绪思忖了片刻,招手叫来一名近侍,给了他些银钱吩咐道:“你带几个同伴,去各处打听打听,建云近日可有从昙林来的客人,尤其是……能出入王宫的客人。”

侍从领命而去。上官陵轻轻吐出一口气,在灯前坐下,翻阅起桌案上的文籍,一面寻思着还有何遗事未了,思来想去,隐隐让她最感不安的,竟是沈安颐。白天时虽对君留夷那样说,可细想起来,倘若她真的身死,陛下是会持诺到底,还是“随机应变”,其实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算算日子,距离她的“应劫之期”也没多久了,若迁延在此,万一竟死在连越,不要说两国盟约,只怕倒要额外惹出祸端来!

想到此处,她脸色一白。那么,是该收拾行装尽快启程,先返回昭国?可这一趟虽结好了连越世子,盟约的事却不如意。大军现在容国驻扎,转头便是连越边境,依照沈安颐的谋划,倘连越国主不吃这杯敬酒,便要“顺手牵羊”……然而这意思却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向连越君臣透露一句的。

对于君先生的母国,她始终想保全它不受兵祸,可惜违缘太多,走到这一步,似乎已至尽头。

正自思量难断,忽有侍卫进门。

“启禀丞相,馆外有一妇人求见,自称是丞相的师娘。”

大门外的风灯不大亮堂,迎着夜色秋风,愈显幽寂。顾红颜站在灯下,默然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转身一看,果然是上官陵。

“阿陵!”她展眉一笑,赶快上前,“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师娘驾到,阿陵本当远迎。”上官陵欣然揖道,“馆外风冷,请师娘入内叙话。”

两人并肩步入厅内,上官陵请顾红颜在案前坐下,亲自奉上热茶,慢慢问起近况。

“四处都找遍了,仍旧找不到小昀的影子。”顾红颜叹道,“大哥本想留我在娘家住,说是好歹有个依傍,可我想,万一小昀回家来了怎么办?推门一看,爹娘一个也无,可教她往哪里去呢?于是我说,我还是回连越来,哪怕就干等着呢!只要没得着她的噩耗,我活着一天,便等她一天,横竖也不耽误我过日子。谁知没等到她回家,倒先把你等来了!我就来看看你。对了,这柄剑也还你吧,你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宝剑端端正正搁在案上。上官陵低头一看,正是殚思剑,经过了这么长的时日,流转了这么多的地方,它的模样也依然如故,四时光转,风波尘劳,皆不能侵损分毫,仿佛从天地初开时它便如此,待到万物消尽后亦将如此。

她心旌一动,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慰,拾起剑来,好似拾取了自己一生的光阴。她抬手贴上剑柄,细细抚触,感受着它坚硬的质地、熟悉的形状,流连片刻后方才握住,拔出一隙剑刃。幽蓝光彩瞬间溢出,满堂顿觉一亮。

“好啊!果然神物!”顾红颜笑着喝彩。

上官陵也是一笑,正欲道谢,忽觉周身发起热来,整个人霎时脱力,若非倚着桌案,险些站立不稳。不好!她陡然变了面色,视线随即扫向角落的刻漏。

顾红颜发觉了异样,站起身来扶她:“阿陵,你怎么了?”

“师娘,我……”

一语未竟,她眼前一黑,蓦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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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正清秋
连载中风竹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