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十七章 若存若亡

对于上官陵而言,连越的国都建云,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所在。当她尚在幼年之时,便常从师长的口中听闻它,也常在想象中“遥望”它,可实际上,直到她后来离开连越,都并未踏入过那座城池一步。如今,她才第一次看见它高阔的城门,第一次走过它平直的街巷,第一次拜入这古雅的殿堂。

连越国主年近古稀,精神还健旺得很,这样高寿的君主,在列国中都属罕见。上官陵坐在宾席上,静听着他那迟缓板重的话语,心底忽生几丝微澜。她与对面的老者根本素无相识,却竟存在着一种紧密联系——她深为敬爱的先师是他的血亲胞弟,然而,她同时又很清楚,这种“紧密联系”除了能够为彼此增加一点亲近之感以外,其实并没有——也不该有——任何别的意味或“作用”,尤其在眼下的场合,她该做的事只是传达圣意。

“惊闻世子遭遇毒手,女王陛下担忧非常,特令微臣前来探视,不知究竟是何情形?世子而今恢复得如何?”

上官陵话音一落,国主松弛的面皮抖了两抖,眼神阴沉下几分。

“承蒙贵主挂心,当日事发突然,幸而侍从发现得早,保住了世子的性命,只是至今昏迷不醒。留夷放旷太过,无甚防人之心。不过也难怪,一向看伯梧忠厚诚笃,谁料竟会下此毒手?”

之后又絮絮说了些话,上官陵并不十分在意,脑中只忖量着世子竟昏迷到了今天,倘若此话属实,那她此番前来的使命,最多只能完成一半。

孰料次日晚上,“昏迷不醒”的世子君留夷,突然自行出现在了她屋子里。

上官陵看着眼前男子,容色间掠过一闪而逝的愕然。君留夷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神光清朗,泰然自若,绝不像长久昏迷刚刚才醒的样子。

她的反应素来敏捷,一瞬的惊异过后,便立刻收摄了神思,步至桌旁倒了杯茶递给来客,笑道:“仓促间备不得接风宴,还望世子莫嫌待客吝啬。”

君留夷目光向她凝了凝,撩袍坐下,莞尔道:“上官大人好定力。看样子,在下今晚来对了。”

“你大约很疑惑,我为什么明明醒了,却要假装昏迷至今?原因也很简单,我发觉‘昏迷’的日子很幽静。我喜欢这种日子,便忍不住把它多延长了几天。”

他说着,缓缓呷了一口茶:“很长时间以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论性情,伯梧比我更适合当世子。其实直到现在,我也很难相信是他下的手。倘若他真想当世子,我可以让给他,虽然父君或许不同意。”

“当年父君初嗣位,膝下无子奉祀,于是过继了伯梧。后来生了我,便让伯梧还宗。但因我年幼,仍叫他常来相伴。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渐渐传出些话言来,说父君赏识伯梧,群臣中有人说伯梧有贤君之资。我听着倒不觉如何,伯梧本来也堪赏识。可父君却不悦了,疑心这是伯梧与三叔家意图不轨。三叔自然也不快。时至今日,竟至于此。想来大约真是‘万物相感’之理,人的疑心病尤其如此,你疑我,便自然会做出些相应的‘防范措施’,我看见时,便也生出自家的疑心病来……疑来疑去,自然可以无中生有小事化大,任凭他什么夫妻父子兄弟,岂有不分崩离析反目成仇之理?可若要往回推去,从头算起,竟不知哪里才是‘头’?”

“我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出个解冤释厄的法子。早闻上官大人智识过人,不知可否赐教?”

这一篇话说完,他的杯子也刚好空了,便就着搁放茶杯的姿势半倚在桌旁,两眼轻轻地看着上官陵。这种注视不像是特地看人,倒像是思考的余绪,连带着他嘴里的“赐教”二字,听上去也只像顺口的话。上官陵默思片刻,从容不迫地启口。

“世子所言,乃是世间生灭存亡之事。这些生灭存亡、兴废离合……一般说来,皆由因缘所致。便如世子所说,亲眷互相疑怨,亦是因缘之一。只是在下却有一问:依世子之见,这些疑心,是从内来,还是从外来?所谓分崩反目等事,是发生在内,还是发生在外?”

君留夷神色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也凝滞起来,良久,他慢慢摇了下头:“不在内,也不在外。”

“非但不在内、不在外,也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不在北,上下十方,前后三世,遍一切处……哪里都不在。世子以为如何?”

上官陵说得不紧不慢,瞧向客人的清眸中微带一丝熙然笑意。那君留夷本是高蹈之士,被她一语点明,立刻福至心灵。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噙起笑来,“这些事物,其实从未诞生,只是人自己误以为它诞生过。于是也就无所谓‘解冤释厄’了,因为本无‘冤厄’可释。”

“世子果然敏慧。”上官陵赞赏地颔首,“因从未诞生,所以也并不存在所谓的废灭。究竟说来,因缘其实是幻法,生灭兴亡、苦乐离合也都是幻事。若说解决,它们确实都不可解决——就像你无法推倒海市蜃楼一般。但其实也不必解决,因为你要解决的东西本就并非真存。它们既不是真存,也就根本没有力量真正困住你,困住你的只是因它们而起的烦恼忧愁。而你之所以会升起烦忧,也仅仅因为你不知道它们不是真存。”

君留夷恍然而笑,立起身来,向她揖道:“多谢大人开解,令在下顿开茅塞。大人所言极是,倒是我自困一时,执迷不悟了。万事万物只是本然如此,其实无冤可解。”

“无冤可解,也无世可避。”上官陵含笑还礼,“世子病体初愈,还须多加留神。”

“我明白的。”君留夷点头,继而又轻叹出声,“从前厌离逃世,说到底也是另一种愚迷。执着于物外,便又堕入物内;执着于自由,便又成了不自由。上官大人何时有空造访东宫?留夷虚席以待。”

连越君臣愕然发现,长久昏迷不幸的世子,竟在上官陵登门拜访了一趟之后,立马恢复如初。虽然怎么看怎么离奇,可事情就堂而皇之发生在眼前,由不得众人不承认,于是从此,这位昭国丞相的种种轶事中,又多了一个令她自己哭笑不得的“神医”传闻。

“想不到上官大人竟是医中圣手。世子的病体,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谁知大人一露面,竟然手到病除!早知如此,还请什么方熬什么药?只该去昭国拜求才是。”

国主坐在御座上,眉开眼笑地打量着上官陵,态度比前日亲切了十倍不止。上官陵听他言辞中“不必请方熬药”的隐意,心头微微一动,看来这位国主对自家儿子的“病根”多少有些心知肚明,只是苦于无法而已。

“国主谬赞了,臣并非圣手。世子休养多时,本就将要痊愈,在下不过是恰巧赶上罢了。”

这在她自是实话,旁人听来却只像自谦。国主依然笑呵呵,伸手请她就座。待她整衣坐定,便开口笑道:“上官大人名满诸国,老朽虽远在僻荒,也常听闻大人的事迹。据说大人年少时,曾就教于舍弟九兰门下,果真有此事么?”

这倒也没什么值得隐瞒,上官陵遂点头:“国主听得不错,九兰先生确是微臣的业师。”

国主抚须不语,少顷笑道:“寡人无知,倘若说话唐突,还望大人勿怪。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道是‘礼不忘本,狐死首丘’。连越之于大人,虽非生身之母地,也算长养之故土,大人远别已久,岂无思归之意么?”

这是意图留她在此了,上官陵听得明白,可她自己主意更是分明,岂是旁人片言可撼?

“承蒙国主厚爱。”她微笑道,“臣昔年受教于九兰先生时,常听他的教诲:君子有志于道者,当心怀区宇,意在兼济,岂徒以一身为爱、寸壤为念?多年以来,臣谨记其言,自知不论身在何方,仕于何处,只要秉心执节、不卑其志,也就不枉先师之教,不负连越所养。天下靖宁,连越自然安定;天下道行,连越自然昌盛。不知国主以为然否?”

话音落定,年迈的国主沉默了起来,饱览世事的眼睛定视着上官陵,如一对硬钩般,直要钩出她的心来,瞧瞧这番话究竟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重新开口,语调却沉降了许多,如藏着深重的叹惋。

“上官大人志向可嘉,但所言却令寡人疑惑。大人所说,似乎只是大人的设想,可实际情况果真能如大人所言么?大人此番来连越,岂不正是为了昭国与容国的战事?大人为昭国灭北桓、伐容国,竭心尽力,功绩无两。以忠君而言,诚无过错。可若说能从此使天下靖宁,连越昌盛……只怕并不相干。依寡人看,将来昭国‘宁定天下’之日,便也是连越亡灭之时。大人的初衷,或许是愿连越安定,但实际行事,则选择了将连越作为牺牲。大人身为昭国丞相,选择牺牲连越也算分所应当,而寡人身为连越国主,恐怕便与大人难以道同了。”

这番话说得直白,却也恳切。上官陵一时怔然,回思自己一路行来所历经的一切,忽觉五味杂陈,但她毕竟自持,面上不露迹象,只是沉吟着启唇。

“天下有亡而不亡之国,有不亡而亡之国。如何取舍,惟愿国主圣聪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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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正清秋
连载中风竹月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