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蒲雪肥燕(上)

“是我。”

正是从夕篱掌中飞出的细小冰霰,先将袭向梅初雪的冷箭推离原轨道,接着庾仲银恍惚着失去准头的掌风,才姗姗来迟,又恰恰好劈断了箭杆。

如今看来,是夕篱自作多情了。

即便缺乏内力感知,梅初雪依然能察觉到夕篱发出的细小冰霰,显然,那样紧张无力、轨迹虚浮的一根堂皇飞箭,绝无可能中伤到梅初雪。

我擅用鼻子“看”,他是用什么“看”到我的呢?

夕篱掀掀鼻子,抬头看向梅初雪。

梅初雪垂眸看着夕篱。

“我是梅初雪。”从桌上夕篱啃完的瓜蒂里,梅初雪以内力逼出两滴清新汁液,吸来悬浮于手心。

青瓜汁转息凝成透着青色的冰霰,梅初雪以冰霰为墨,在他掌心上,一笔一画地悬空写出他姓名。

“我是宝夕篱。”梅初雪撤掌时,夕篱伸出手,接住了淡青冰霰,亦一字一字地悬空凝出他姓名。

梅初雪问夕篱:“你身后所负,是为何物?”

“一竿竹剑。”

“剑术如何?”

“不如何。不如那位少年镖师。更远不如你。”

梅初雪垂眸,看着夕篱,不说话。

夕篱亦仰脸看着梅初雪,他用手指点点他方才卖小青瓜得来的半饱钱袋:“茶粥尝尝么?我请你。”

见梅初雪并不动身坐下,夕篱又用真气拂拂他啃剩下的半根小青瓜、削掉他咬过的部分:“那冰镇青瓜吃么?”

梅初雪看了夕篱最后一眼,白衣一旋,转身离去。离开时,他纠正了夕篱“少年镖师”的错误称谓:

“他叫庾无葛,曾是个剑客。”

/

梅初雪走了很久,茶肆依然很安静。

莫说一脸少年怀春模样的茶肆阿姊,就连那聒噪成性、嘴巴闲不住的店小二,都静悄悄地蹲在地上,双目大瞪、大嘴呆张,忘记了开口说话。

“你脸红什么!”夕篱好想一竹竿捅倒哑巴虾虫莫一样,傻蹲在一旁的店小二。

夕篱有些生气了:“他梅初雪,就比我好看这么多!”

“好看、都好看……”茶肆阿姊下意识应和着店中客人,脸却依然望向梅初雪离开的方向。

等了稍许,茶肆阿姊终是拾起往日明媚而自得的笑容,向夕篱转过脸来:

“你啊,比梅初雪,输在了这气质上。

“你是春天里、阳光下的花,我看了就欢喜。

“梅初雪,他是天上飘着的、月亮照着的,是云做的身子、雾化的形影,我抬头看了,唯有感慨。

“春花年年开、处处有,可这梅初雪嘛……”

“梅初雪他又如何!”夕篱抢白道,“君不见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剑河风急雪片阔,燕山雪花大如席!轮台八月即飞雪,热海白雪遥旋灭!”

夕篱虽从未见过寒冬落雪,但他知道四季轮转的自然法则:“雪花飘在北、落在冬,本是寻常景象。

“正所谓’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与其感慨,不如’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夕篱兀自举起了茶碗,也不知,在与谁对酌。

“酸。”老板娘点破了夕篱这一长串瞎凑胡吟的诗句。

“梅初雪!那可是梅初雪!”店小二如梦初醒,“呱”地从地上蹦起来,“梅初雪竟然和你说话了!”

夕篱忍无可忍:“我一竹竿磕死你!”

店小二脚步虚浮着飘远了,他一边梦游,一边双手激动地比划着:“我看见梅初雪了!他离我这么、这么近!”

夕篱放下茶碗,拿起青瓜,接着“咔嚓咔嚓”地啃。右手手心,握着两滴青瓜汁,犹是微凉。

夕篱掀掀鼻子。

梅初雪飞远了。

镖队也走远了。但,有一个镖师,脱队了。

夕篱仰头饮尽最后一口茶粥,向茶肆阿姊告别。阿姊笑这“宝里宝气”的公子:“镖队来时别人都走,你不走;镖队一走,你也走。那我这店不就空了。”

夕篱安抚茶肆阿姊:“我的确姓宝,但我不是绣花使,也不想去劫镖。但我,确是想去看戏。”

/

黄尘路上、大路中央,意料着飞来一把巨剑。

“黄梨山庄统领护院,云千载,在此劫镖。”

“镖鸟”早已鸣过警。可当庾仲银亲眼看到这堂堂巨人,亲耳听见此般狂妄大话,他仍不由得一愣:

“哈,云千载小老弟,这里,可是你们万华派墨荷坞夏时坞主,也就是你’夏叔叔’的地盘。”

巨人大笑:“夏叔叔又如何?我又没爹。”

庾仲银正声道:“你乃黄梨庄庄主的养子,纵使黄庄主壮年西逝,你嘴上亦不当这般无礼!”

巨人掏掏耳朵眼:“来得慢就算了。废话忒多。

“即便你把梅大剑神抬出来,我也是一样无礼。我不管你付给了夏大坞主何其昂贵的过路费,墨荷坞、归他墨荷坞的,我黄梨山庄,今天劫定你了!”

庾仲银按下身旁受伤侄儿,先行踩鞍跃出:

“呵,这听来,你们万华派,心不怎么齐啊!”

云千载猛踢剑身,重剑旋狂风啸,黄尘漫天:

“若万华派真一团和气,又何必分出个春夏秋冬!”

“好!非常好!小子不错!”

几招对打下来,庾仲银感觉很好,他还不算老,他抗得住“万华第五子”轻狂的重剑,他能赢!

他可以在此地、在此刻,终结掉这年轻的生命!

只是……只是要以他自己大半条性命,为代价!

天杀的万华神功!

凭着它,那个梅傲天超凡越圣,成为前无古人的“剑神”,永远地晦黯着同时代其他武者的光芒;

凭着它,区区一个“万华第五子”,竟要他庾仲银押上性命,才能堪堪赢过这一个轻狂后生!

春光盛极,阳光煌煌,庾仲银双鬓微霜、烈血沸沸,他不服!他难平!他有怨!他愤怒!他挥剑劈杀,他不吐不快,他老骥犹壮,他必将做成大事!

四十余年修炼出的理智,尖鸣着发出警告:

欲成大事,须先存活!

但庾仲银无法停下他这具依然热血、依然年轻的身体,他奋力横削一剑,将巨汉逼退半步;对方重剑却也顺势斜冲攻来,二刃相击,四目相对。

热血烫红的眼珠里,映出轻狂后生轻快的一笑。

半空滑过一残白色身影,如梦蝶般闪现、飞逝。

数点清凉洒下,精准地落在每一张神色焦灼的脸上;燥热天气里,彻骨清凉触感,公平地落进每一具热气蒸腾着的年轻、或不甚年轻的身体之中。

“迷药?何时?好强的药力……”庾无葛以真气猛浇穴道,却终是压不住体内逆天翻涌的迷药。

庾无葛坠马前,真心觉得他自己太过荒唐可笑:“你简直是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你竟然想把将这一身白衣,认做是梅初雪……”

纵这剑法凛冽精密,却根本不是“落梅风”。

梅初雪,他永远不会做这等事……

“啪啪啪……”一具具习武已久的身体,本能地以安全的保护姿势,纷纷从马上坠落、滚倒在地。

庾仲银和另一半啃青瓜的镖师,与那一半饮茶的镖师一样,无一遗漏被同一迷药,同时迷晕在地。

当庾仲银无力倒在黄尘路面、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倏然记起了昨夜,他被那一股诡异花香侵扰的梦的碎片:

梦中,又是那个梅傲天。梅傲天立于晶光华耀的冰山之巅,白衣胜雪;他青丝随风,剑穗飘然。

他永远年轻、永远无畏、永远自以为是;

他肆意,他妄为,他不悔、不愧、不败。

梅傲天垂眸看着山下、和他脚下躺了一地的失败者,眼里,惟有宁静如冬夜的一点微凉的倦意……

/

夕篱辞别茶肆阿姊,赶在镖队尚未进入云千载的埋伏之前,径直飞往断后镖师设下的陷阱,几竹竿将其一一破解,并精准逼出了埋伏在树梢上的镖师。

镖师隐在树上,望见来人,心中不禁一惊,这呆瓜站起来、比他坐那儿啃青瓜,看着高大多了!

故布简单陷阱,本就用以试探,呆瓜出手的那几竹竿,不弱,但,也远不足以称“强”。顺着呆瓜的叫嚣,镖师现身于枝叶间,与呆瓜对峙。那呆瓜竟就任自己继续占据高处,他则站在树下,抬头看上来。

夕篱问镖师:“无怨无仇,为何设计害我?”

镖师答:“任务。”

夕篱摇头:“你不是小孩,更不是谁的傀儡。”

一个大人,理应有自己的判断,并为其行为及后果负责。有意作恶、或自制劣性,乃个人选择,绝不该完全推之于“任务”、或“旁人”身上。譬如茶肆阿姊,她既替中年镖师传递沿途消息,又替野狐公子做事,但她对无辜路过的夕篱,仍存了一份善心。

镖师笑:“怪就怪,你长了一张乖脸。”

夕篱愈发不能理解:“你和那个中年镖师,皆这样认为?你们认为我看起来很傻、很弱?因为我很傻、很弱,故此你们便能随意害我?即便我与你们无怨无仇?”

“无怨无仇?既已踏入江湖,何必装作纯洁?你这一身漂亮衣裳,莫非是你自己去织的、去绣的?你在冥音湖挥霍的金子银子,莫非是你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就不曾欺压穷人、你生来就是富贵大善人?”镖师一面与夕篱侃侃而谈,一面暗中鼓捣起袖内机关。

夕篱笑:“照你这说法,我是不无辜。但你们镖头,应比我更有钱;那皇宫里的皇帝,当是天下第一大富豪、大罪人,怎么不见你去正义处决他们?”

夕篱自行替忙着准备暗器的镖师回答道:“因为啊,谁叫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好欺负的乖脸!”

“不错!江湖规矩,向来如此!”镖师有些恼了。

镖师愈怒,夕篱脸上的笑容,便愈灿烂:

“欺软谄硬、结群凌弱,就是你们江湖的规矩?

“我很好奇,你们镖头派你来试探我、趁机毒害我,是你们镖头认为你很强,还是他认为,你是整个镖队里,最可以舍弃的最弱的那一个?若你未能及时回追,我猜,他会继续护送镖货,头也不回。

“你们镖头也真是冲动,他明明最该在意的,是他护送的宝贝镖货,他却偏偏要因我这个小东西动怒,还要拿你的命来试一试、来替他泻火撒气。

“其实我感觉,他心中真正愤恨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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