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树下扬起的这一张过于灿烂的笑脸,镖师看着实在扎眼,便从暗袋里,掏出了他的看家毒药。
夕篱脸上开朗笑容,随之骤然消散,他嗅出了自镖师袖中飘出的那一股腐臭味:毒药名为“掩关坐”。
“掩关坐”乃夕篱此生最厌恶的毒。它绝非“至毒”,顶多不过剧毒中的末流而已;真正至毒至狠的,是毒炼师们的心。“掩关坐”,是以活人来炼药的。
再怎么说,夕篱给了那庸医一个不痛的死亡。
而被喂下葛蝇菌的“人药”,则是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地感受着那一朵朵骨白色蕈花,从他们被截断的残肢里,仿佛一条条恶蛆,慢慢爬出来……
在晾药室躺着的“人药”日夜不息的哀嚎中,炼师掩关而坐,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专心修炼:
眼前那一张张惊恐的脸、耳边那一声声诅咒与哀求、不过是用以试炼他誓作毒炼师的决心;试验者及其痛苦和死亡,不过是炼丹炉灶下,用以炼出好药的耗柴……
成功炼制出“掩关坐”,乃习得真才实料的炼师,区别于那些弄虚作假的江湖郎中,最佳之明证。
江湖鄙夷、挞伐那些无用江湖郎中,因他们口称“医德”与“大爱良善”,实际才疏学浅、招摇撞骗;
毒炼师们残忍,却是邪恶得坦坦荡荡,他们明码实价,他们做事讲规矩、且规矩简单明了:钱。
故此,炼师既有钱,又具有“隐秘”的江湖地位:
高手过招,一丝微末疏漏,即涉及成败关键。可想而知,一粒能短时间内促使内力、洞察力、反应力大幅提高的“秘药”,纵使你不屑去吃、你欲“公平坦荡”,但你的对手,为何不偷偷多吃几粒?
非高手们,更是急需各种“神药”,来助他们开悟心海、催涨内力,降低疼痛感与疲惫感,提高精力以省出少吃一顿饭、少睡一晚觉的珍贵时间……
尤其是久如天保、剑神梅傲天相继出世之后,炼师们更是抢手。江湖中人,从不认输、自不服弱。没有万华神功,那便猛灌烈药;剑神尚有闲暇去吹吹他的笛子,那他们便夜以继日地去刻苦修炼!
夕篱最后确认道:“你是炼师?”“掩关坐”作为毒炼师的身份荣誉,自是极少在市面流通买卖。
树上镖师不答,但他身上,已然止不住地流露出自满自得之情:他何止是江湖前二十的炼师、是广州寄春镖局前十的高手,他更将会是一个“大人物”!
是他主动以炼师身份,加入寄春镖局。他看中的,正是庾家金银兄弟的勃勃野心。他不像那幸运又愚蠢的小无葛,须有人来引导;他这一双慧眼,早已看清那一幅正徐徐展开的、前所未有广阔的崭新舆图!古诗有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哈!他才不会认那庾无葛为“少主”,相反,寄春镖局,才是被他踩在脚下的登高石!
哼,这呆瓜,实在自作聪明,竟说他是“被舍弃的弱者”?这呆瓜竹竿高挑两只药囊,真当他自己是悬壶济世的大德医师?何其虚伪!可笑至极!
树上镖师并不出言辩驳,因为,他事先设下的第二套致命陷阱,果然不曾被呆瓜发现;因为,他袖中机关,特意为这个长了一张蠢脸的呆瓜填装了大份量毒药,它们即将证明,他隐忍着的真正力量!
“去死罢!乖孩子!去死罢,庾无葛!统统去死罢,你们这些被养废了的小蠢货!我谢良宴,定是最后赢的那一个!”集炼师、镖师、野心家为一体、名为“谢良宴”的年轻人,畅快喊出了他内心所想。
在谢良宴射出袖中暗器的同时,他靴中机关,配合着他的一流轻功,将他自树梢猛然射出、一飞冲天!
暮春时节宛若盛夏的正午阳光,光芒万丈地照在谢良宴骄傲扬起的脸上,谢良宴舒服地闭上眼……
“轰隆!”
陷阱爆炸时产生的巨响,势如惊雷动地一炸。
谢良宴正奇怪爆炸声何以远超平时、足下因爆炸而遽然升温的空气何以如此烫脚;谢良宴自信合上的眼睑,方欲睁开,突然,一团阴云似的东西,自下而上地袭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上方的光亮!
谢良宴猛地睁开眼睛:
那个呆瓜!
竟然在毫无外物器械的辅助下,一跃而起,超过了他自树上起跃的高度!他、此是何种绝世轻功!
呆瓜以他阔拔身躯遮住太阳,低头朝他看下来时,那一张清纯良善的脸,看起来与昔日那些蔑视过他、嫌恶过他、欺辱过他的高高在上的嘴脸,别无二致。
果不其然,呆瓜以极其傲慢的口吻说道:
“我们姓宝的,可不依你们的江湖规矩。”
姓“宝”,很了不起么?你们姓庾的、姓崔卢郑王的,就生来比我高贵么?是!我谢良宴,贱命一条,然而你我溅出的鲜血,皆是一样的腥臭黏稠!
谢良宴双臂高举,双袖内暗器毒药,如雨如注般,向上方倒泻射出。逆势发毒,实乃下下之策,射出毒物,极可能回落在发毒者自己身上,但谢良宴已浑然不顾。
当谢良宴亲手砍断他独眼师父的四肢、大笑着灌给这老邪魔一肚子的葛蝇菌时,他这个生来四指、被亲生父亲贱卖给炼师的不祥之物,在殊死搏斗的一片血腥中,悟出了“一命换一命”的终极秘诀。
谢良宴不顾一切朝着上方逆天发出的暗器毒药,仿佛射进了一团极其透明、以至无法看见的清水,所有暗器毒药,在半空中,倏地,放缓下来———
紧接着,这一团澄若无物、眼不可见的清水,猛地铺涨开来,连同谢良宴一起,紧紧包裹进去。
他、他使的,这又是何种古怪武功?
是真气!这竟然是一团纯粹的真气!
谢良宴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这呆瓜,居然可以如此迅速地、释放出如此巨量的真气?!
他长年精勉修炼所累积的内力,究竟达到了何种恐怖境地!他究竟多少岁?四十?六十?一百岁?
谢良宴双目涨红,怔怔地看向那一尊轻轻松松凌驾于他、遮天蔽日的黑影:
此即谓绝对的力量么?此即是真正的强者么?
临死前,谢良宴突然笑了。他笑他自己。
当庾无葛面对梅初雪冰巅压顶式的绝对力量时,他尚能拖着流血的左腿站起,拔出他插在地上的败剑;而他谢良宴,此时此刻,满心,唯有绝望。
他当下心中这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甚至比他幼时遭受炼师师父百般酷毒折磨时,还要绝望一万倍。
谢良宴恍觉他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子:炼师师父在他身体里炼蛊,当他痛到极点时,他已无力挣扎哭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满心恐惧与绝望……
谢良宴重新合拢了眼睑。
一旦踏入江湖,就该遵循江湖的规矩:
弱肉强食,赢者通吃。
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睡咯,睡咯,谢良宴对自己说。他闭眼躺在一团温水般的无可抵挡的强势真气里,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怀抱的温暖错觉……啊,他记起来了,他替炼师师父掠来的人药里,有一对母子,那惊惧不已的母亲,便是如此颤声着哄她孩子入睡的:
睡咯,睡咯,谢良宴轻声哄着他自己,睡咯,睡咯,孩儿,我的孩儿,此生,不必再醒来……
“轰隆!”
一团肉沫血花,炸开在半空,似焰火簌簌落下。
夕篱早已凌空而去,急着去看前方镖路即将开始的好戏,然而,夕篱疑惑地抖抖鼻尖,回头看向那一方已然空空如也、惟余腥甜血气的真气爆炸处:
炼师临死前,散发出来那一股宛如孩童的脆弱气息,在夕篱预料之中。
花海师傅尚有弱处,花海姊弟本是孤幼,而他们所谓的豪情江湖,竟将“恃强凌弱”奉为江湖规矩?
何其蠢毒!可悲至极!
然而炼师死前,确然不曾流露出一丝不服、不甘的气息;他倒是从一而终地坚守着他的强者法则。
夕篱嗅得愈仔细,他便愈迷惑,为何这个毒炼师身上,竟无一息将死之人特有的黏滞酸气?
他居然对这世界略无一点留恋么?
夕篱甚至隐约嗅见了犹似喜悦的宁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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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江段向东,距江夏城不足百里;即是说,此正处于墨荷坞的中心势力范围。然而,在墨荷坞的地盘上,来自黄梨山庄的船队,坦坦荡荡地漂着。
舱中劫镖庆功宴上,黄梨山庄统领护院、号称“万华第五子”的云千载,却仅居座首之右席。
高踞首座的,正是那神秘的第三股锋利之寒气:
此人名为“梅冷峰”,是为万华派血梅崖年轻一代子弟中的“大师兄”,江湖人送名号“三端吉士”。
所谓“三端”,即剑客之锋端、文士之笔端、辩者之舌端;而“吉士”,则有“吉士诱之”的讽喻内涵。
梅冷峰时年二十又七,他二十来岁时,确曾有过一段荒唐风流史,但四年前,他已然定情专心。
如今江湖上浪名远扬的花花公子,当属坐于首座之左的“野狐公子”。其人实名“霍远光”,正乃扬州霍姥太君的外孙,且是霍氏孙辈中最受宠的那一个,人送诨名:“江湖第一乖孙儿”。
劫镖一事,是霍远光起的头。
镖货的信源,来自醉倒在冥音湖的江湖醉客。开春时,寄春镖局荆南分局的“冯老”,在迎春宴上又哭又闹:“他庾孟金生了个好儿子……庾家可攀上好亲事了!人家再瞧不上我老头子家的那痴丫头咯……”
霍远光原本仅向梅冷峰约请了武力支援。他霍氏“独门迷药”,无色无味,潜伏期极长,可在漫长镖途中,分批、分次下毒,只要次数足够多,镖队终会全员中招,届时,只须得剑神真传的“落梅风”凛冽一吹,便能瞬间激活“沉眠”在体内的强劲迷药。
梅冷峰否决了要他扮作“神秘蒙面人”劫镖的原计划,因他们血梅崖的“落梅风”,不可能不被认出。
经试验,梅冷峰自创的新剑招,亦能使迷药瞬间“苏醒”。并且梅冷峰主动提出,要让他的朋友云千载,来分一大杯羹。理由嘛,云千载感恩地坦白:
黄梨山庄需要钱,更需要重振威名。
夜袭冥音湖,不过是敲锣预告;
在光天化日下、在通途大道上,劫走天下第一镖局的大货,才是真正的大戏!
云千载担忧他夜袭冥音湖一事,霍远光会受霍姥太君责罚,不料这“乖孙儿”答:
“反正受罚的又不是我。”
梅冷峰闻言,冷“哼”得不能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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