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不夜走到里间时,雕花窗户边的一方案台上正放着一炉生烟的香薰炉,让整个屋子里都飘着一股并不熏人的淡雅香气,如同楼月满本人给江不夜的印象一般。
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说话做事,除了月千里,恐怕芙蕖镇的其他人没有不对其产生好感的,月千里说楼月满是个鼎鼎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除去私人恩怨,确实无愧君子之誉。
他抱拳微微躬身,声音清冷:“江不夜于冼川重伤,多得月千里和阿福救下,也多得楼主收留这些时日,不胜感激。”
楼月满笑了笑,将香炉边的一方未翻完的书拿到手里,温声道:“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应该的,况且我看千里很是高兴,想必是觉得多了一个新玩伴。”
江不夜微微一顿,对楼月满究竟如何看出月千里“高兴”心存怀疑,没有说话。
楼月满问他身上伤势如何了。
江不夜片刻道:“已无大碍,只是有一事,想求楼主解答。”
楼月满放下书,眼神落在他身上,不知道是否是在打量他,还是只是目光放空在出神:“你想知道什么?”
江不夜微微迟疑:“我想知道,楼主可否认识我?”
楼月满笑道:“你这话是何意?我们莫非不是已经认识了?”
“我醒来以后记忆全无,只要试图去回想我为何会沦落到此便头痛欲裂,但我似乎曾经习过武……听闻楼主见多识广对江湖各派了如指掌,特此求教。”
楼月满摇摇头:“并非了如指掌,只是我素爱读文听书罢了,你若想知道你从哪里来,恐怕我也帮不了你多少。”
江不夜心下一沉,又只听见楼月满翻了一页书,开口道。
“几百年前,诸国林立,各国为了争霸天下,纷纷招募将相贤士试图为己所用,江湖亦征战不休,夹缝之下一个中原小国却暗自蛰伏,等两败俱伤之际揭竿而起加入战局,无往而不利的打败各国,一统天下,建立了当今的天风王朝。”
“一统天下以后,当时的天风皇帝生怕再起纷争民不聊生,遂和当时江湖正统之首不周山派达成约定,此后双方都以护卫天下百姓为己任鞠躬尽瘁,再不掀起腥风血雨,兵戈相向,如此朝堂与江湖之间平安无事近百年,再无纷争。”
江不夜垂眸静静听着,姿态谦恭而沉稳,楼月满见此不由得笑了笑。
“百年如同倥偬一梦,天风朝换了三任帝王,江湖亦诸多门派崛地而起,群雄并立,原本的正道之首不周山剑派不知是衰落下去,还是造就避世云隐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千佛寺、百慧门、归守剑派、流火山庄、寒清宫、九鞭派为首的江湖六派鼎立,和以天风朝大内暗卫允一鹤为首的庙堂群雄效忠皇帝,近年来两方摩擦不断,约定共守天下的愿望早就已经岌岌可危,有大厦将倾之态,江湖小派都生怕趟这一趟浑水,不论你是何身份,恐怕都不安全。”
江不夜抬起头,楼月满正温和的看着他
“我看你跟千里一般年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但你身受重伤来到芙蕖镇,已然证明你失忆之前必然周身危机四伏,如果在这里放下一切,安稳度过余生便是最好的选择。”
江不夜明白。
先不说他掉落冼川是何种原因,但胸口那把剑总归不是假的,那是真真切切治他于死地的境遇,对方势必是要让他彻底消失才会下此种狠手,如果知道他没死,必然穷追不舍,再要他的命。
但是。
他眼眸划过一丝暗芒:“我不愿如此。”
楼月满把玩着自己腰间的那枚芙蓉玉佩,听闻此话浅浅笑了:“这话听着耳熟,千里也说过类似的话。”
江不夜宛如一根笔直而挺拔的青竹站在原地,听见楼月满的笑言,不由得微微歪了一下头,“嗯”了一声,语调微扬,困惑不解。
“他从小就想往外跑,什么都喜欢凑热闹,看人舞枪弄棒便也缠着说要学,总是同别人说些江湖事,其实心里是及其想去的,说天地浩大,总要出去看看,不愿困于一隅至终身,管也管不住。”
江不夜看着他唇边的浅笑,心想,楼月满对月千里,看似刻薄吝啬,实则极尽关怀,疼如其子。
他点头。
只是,若是楼月满管不住他,那这天下恐怕再也没人能管的了了。
“罢了,人各有自己的路要走,拦你我倒反做了坏人,你说你想知道自己出自何门何派,可有什么信物和标志,能让人借机辨认一二的。”
江不夜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声音淡淡的:“楼主尽管说,若能对上便算是极好,只怕一无所知。”
楼月满细细想了想:“当今用剑的江湖门派里,以归守剑派的黑玄重剑最为出名,所修名叫[重千钧],九鞭派弟子皆是人手一根紫色长鞭,名叫[九戏蝶];寒清宫清一色全是女修,不接纳外男,以女修[冻流云]最为出众;千佛寺多是和尚,以佛家[语换休]为尊;流火山庄以拳法和铁锤[坠流火]闻名遐迩;百慧门则多修音律,功法颇杂……”
“除了这六大派,王朝之中,以允一鹤的轻功[雁无痕]最强,还有诸如皇甫、宗政等世族所修的[点红胭]等易容术,留春山的双剑、山鹊谷的暗杀术……”
香炉的烟散尽了。
楼月满一路说下来都有些口干舌燥,江不夜在边上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他。
楼月满看他道:“如何,可有头绪?”
江不夜蹙眉:“并无。”
他大大小小说了几十个江湖门派,只要是稍有名气的,都被拉出来提了几句,江不夜却无一觉得相似的,不免又觉得白费楼月满一片好心,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楼月满放下茶杯,笑道:“有何好说抱歉,若能帮你甚好,如若帮不到你,也无伤大雅,日后在慢慢寻找答案就是了,此事不急。”
江不夜道:“有劳楼主费心。”
楼月满安慰他:“百年来,江湖门派新旧更迭多如春笋冒头,有不为人所知的也是常事,亦有许多功法失传流散,被何人所传都毫无头绪,你亦有可能身怀遗世绝技也说不定,都是小事……但你务必记住。”
江不夜微微一愣,听他话锋顿转。
楼月满坐在轮椅上,口气却不知是对此事慎之又慎还是别有所指,变得凉薄不少:“江湖尚武,追求大道者数不胜数,无所不用其极者也不在少数。”
“其中有些东西消失多年,有关的传言更是玄而又玄,真假难辨,江湖暗流涌动,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大打出手,朝堂风云涌动诡谲非常,亦可能随时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要去搅动那一滩黑水,切记。”
江不夜应下了。
楼月满拿起书道:“你等伤养好以后再走不迟,千里看起来是十分喜欢你,跟个小孩子一样与你斗嘴……你为人正直守礼,若能在这些时日里帮我教教他也好,让他少一天到头往外跑,我和阿福也不至于天天两眼无神,灵魂出窍。”
江不夜顿了顿:“不知楼主所说他还债赎身之事是否属实?”
楼月满笑道:“自然是属实的。”
江不夜冷淡道:“我怕是难以和他和平共处,只是他终归于我有恩,这几日做的事,楼主便当成算是帮他还点债吧。”
楼月满还以为他会出言嘲讽几句,江不夜此话反倒大大颠覆他的意料,竟然如此单纯,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若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恐怕你就不会在这么想了。”
他了解月千里,恐怕这小子心中还在打着算盘,准备什么时候坑一把江不夜。
他思索片刻笑盈盈道:“不如这样……三日后赵家公子赵栩大婚,你便帮我一道陪千里去送个人情,上月账簿少的那三十两我便不再追究他了。”
江不夜微顿,见楼月满含笑不语,内心叹了口气,规规矩矩的应下了:“好。”
楼月满挥挥手:“走吧。”
江不夜再次谢过,和门离开,看着楼月满似觉有趣,笑着摇了摇头。
*
月千里的门被敲响时,正躲在自己房间的被子里悲愤欲绝的不肯出来。
江不夜过来,只见从楼月满那里离开之后的阿福在他床边抓耳挠腮的比划着,像是在哄他,不由得凝滞在原地。
月千里有个毛病,但凡是心里难受便喜欢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怎么哄也不管用。
看此刻阿福的状况,他也明白了楼月满所说的“双眼无神,灵魂出窍”是什么意思了,原来竟不是夸大。
阿福幼时高烧喝药,不小心坏了嗓子成了哑巴,再也说不了话,只会比手语,每次月千里伤心就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让他手忙脚乱根本难以应付,任楼月满“欺负”的身心舒畅,偏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受折磨,心中苦不堪言。
见江不夜来了,他立刻站起身拽着他一顿比划,江不夜勉强看懂后,大写无语。
月千里像是听到声响哭哭啼啼爬起来,看见江不夜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更是难以言喻,本来想继续哭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你怎么来了?”
阿福见他坐起来,一阵比划说自己要下去帮忙,下面很需要他,硬生生将江不夜稳如磐石一般的身体推进月千里房里,关上门遥遥逃走。
徒留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月千里房中倒是干净整洁,窗户边放着一只鸽子笼,一只红喙豆眼的鸽子在里面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月千里心想,江不夜恐怕此时暗爽,觉得报了自己叫他小叶儿的仇吧?
他就这样坐在床上拢着被子,许是真的哭过,一双爱笑的狐狸眼此刻红红的,长长的白色发带和黑发凌乱的披在身上,惹得江不夜多看几眼,有些新奇。
月千里想埋回被子里,但又不想再被看了笑话,只好故作冷漠:“你来干什么?”
江不夜说:“因为请帖?”
月千里兴致恹恹:“不然呢,他就是故意的!”
江不夜目光微移:“何出此言?”
月千里像是抓到他飘忽的目光,登时不管不顾的埋进被子里,气死了:“何出此言?!”
“明明知道我暗恋关微宁许久,明明知道我和赵栩臭味……称兄道弟,他们成婚还让我去观礼,楼月满就是故意准备看我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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