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尘火身

第三十九章

我是谁?

菱歌夜曲,春河流波,画舫上有伎乐王侯,岸外有贩夫匠工。他是抱弦而歌者,是冷眼以待者,是偎红倚翠者,是红尘里温软低语,是明月外松霜水云。

我从何处来?

他生于明昼或长夜,亦生于锦丛或草席,婴啼于世,不论贵贱皆哭嚎,以悲此生。

我往何处去?

往荒野走,往深林走,往楼厦走,往孤村走——往归途走。

.

若要说此生,如是观定然踟蹰许久,从头斟酌,那又是一番说来话长——他的今生不是今生,是兆载永劫,说不尽道不完。

世不成世时,犹在世外:尚未成佛的求索者往艰险不可攀的雪峰望去一眼,芸芸众生从此过,他忽然之间心生一念。

这一念不随尘法寂灭,而随他登莲台、度世人,但他将其剔出,点化不得,只好放入轮回。

后来轮回崩坏,这成了世上唯一流转不歇的一缕魂魄,倒是后话。

那时候如是观还不叫如是观,他只是青萍之上一蜉蝣,望月而生,沐云而死,连诗文里的朝生暮死都没赶上趟。

他无知无觉,马不停蹄地奔向了来生。彼时幽冥还井井有条,他还正儿八经上奈何桥喝过孟婆汤,甚至不能在汤碗里看见自己的鼻子眼——毕竟他只是一只蜉蝣而已,连喝汤都用不着一碗,扒在沿上尝个滋味就够。

这辈子还没咀嚼明白,下辈子就稀里糊涂地睁了眼,他做了巢中幼鸟,到死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长得这么不招爹娘待见,敢情自个是鸠占鹊巢里的那个鸠!好不容易熬到长大,天道好轮回,自己又偷偷摸摸将蛋叼去了别家巢中,林间又多个这般货色,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一命呜呼了。

如此往复不知几多次,人间都改朝换代了十来轮,如是观才投上了个人胎。

不太巧,是个姑娘,给沉塘了。

功德簿上清清白白,不好算因果,便宜他买一送一,又来一回。

他做过公侯世子,做过小姐千金,做过济世岐黄,做过小贼奸盗,总而言之,不论士农工商,体面的不体面的都尝过滋味。

也在尘世里爱过、恨过、释然过什么人。

他知道尘缘缥缈,人命更比草贱,知道等闲易变,真心更是不值买酒钱。

到今生,他在青莲中生,指什么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但到底没有这个命。

格源大师心善,道行深,算得出如是观因结所在,指点他将这双眼遮起。他循规蹈矩地在山中数日月,众人皆以为他千百转世到此功德圆满,是要成仙成佛的。如是观自己起先也这么觉得,成日装个半仙模样招摇撞骗,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也瞒过去。

这梦幻泡影却不堪一击,他在座中被不留情面指问,倒不是当真无可应答,而是由此牵出心绪:他当真是功德圆满,借此得道来的么?

那先前的生生世世,岂不尽像欺瞒?

他在红尘里蹚了百世,笑骂歌哭历遍,又岂止是登天路上垫脚石?他此生机缘巧合降生在此,得此缘身,定然是有什么当做而未做之事的——定不是在仙山里当只不通世情的神龛,定有他的命途所指。

所以他一声不响地下了山,还给自己改了个名,晃晃悠悠去人世里。可泱泱红尘谁也不待见,管他是神仙菩萨还是草民黔首,都要来这遭遭罪。

从前他总咬牙切齿,觉得举世欺他,拧着一口气要去摸爬滚打。他修为不可用,又无运道加身,活得比寻常凡人还艰难些。以往有一世他是街边乞儿,也乘运而上做了江南巨贾,个中艰辛难为外人道,但这时是万不能够了,无论他如何竭力,都徒劳而已,到头来只有背上木剑长相随,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是观打定心思求解脱,而这路上他最怕与谁结因缘。

他不介意交逢,但事了缘尽,尘归尘,土归土,自然也没什么牵绊可言。别师友而行路,路上所逢皆过客,因果线里都不与他牵缠。

但因果何以为线,便是因其婉转似柔肠,纠缠似蛛网,紧扼似白绫——在万般诸相非象之中,他见到常百乐。

而后有星火落、野火烧,从来情似火烧身。兴许如是观断了五蕴六尘,才这般后知后觉,原来从林下误起,便有他们应劫而生。

.

他名无尘时,曾在镜前长坐,不舍昼夜。

格源大师管教弟子虽严,但无尘又不是热闹年纪的毛头小子,自然省心,因此也不会有太多管束。他听晨钟暮鼓,以此掐算时务,只有清闲在自己屋中时才好解下面上素绢,对镜细端详。

什么也没有。

他能看千千万万旁人,连最无常的命理都能窥破,却看不见自己的脉络。有来龙,却无去脉。

月华不揽镜,他在佛法中读“本来无一物”,又学“致虚极,守静笃”,这明镜出只映出副凡俗皮囊,无相之相,什么也看不出。

道门佛门都当他是新秀天才,有大机缘者,飞升不过指日,但无尘不觉得自己要走这条路,却也没人为他指明当真要走的路。他自坐困空山中,观松风雨落。

.

无尘曾养过一只狸奴。其实是龙桓山里一只金丝虎的孩子,金被银床,可爱得紧。约莫非人之物不容易被皮囊所惑,无尘素来不招猫待见,独这只愿与他亲近,可见也是脑袋不怎么灵光。

按照寺中辈分排下来,它名唤阿乐,猫如其名,成日只知吃喝傻乐,拿只拂尘就能逗上好久。无尘头一回觉得人世因缘也没什么不好,便在自己屋中搭了个窝,将小狸奴带了回去。不过狸奴寿短,对凡人而言尚且不足道,他是修者,山中无日月,不过打坐几轮的功夫,出来已不见那小东西的影子,悟尘手脚勤快,打扫得连根浮毛都没留下。

后来他几乎忘了这回事,也没动过再寻只小东西来的心思。世间相逢难相伴,何必徒添惆怅。

.

“好久不见,”如是观席地而坐,“尊者。想必别来无恙,不,您也只是一道分魂幻影,那位这会儿应当不在此世中吧。”

眼前虚影并不应答。

如是观去六尘之旅极尽周折,他访龙桓山、寒山寺、天人台、青城山、蓬莱岛,是为寻高人以修为镇压他命骨。但到这大昭寺可不一样,洛珠嘉措与他相照而生,是世间镜里镜外两映身,自是不可为他去法尘的,他来此地,只是为借大昭寺中一尊法器。

这东西在这儿人手一只,是供奉于佛前、彻照长夜的酥油灯,不过珍藏为法器的这只尤其金贵些,是琉璃所制。

硬要说,在金灿灿的佛寺中,这盏琉璃灯也不算什么,除了格外娇贵,并不起眼。但唯有点此灯可托神念,上达三千世界外,闻世尊教告。

如是观在暗屋中点起酥油灯,魂魄飞过三十三天,已至无色之境。

“您也老多年不理会我,总不能是对我当年一跑了之还有气吧?”如是观还有闲情说笑,“哪能呢,我这想得也太小人之心了。尊者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此地虚空无色,眼前之景随心念而变幻,若觉有云流,便生霞彩,若觉有星汉,便铺天河。但在如是观看来,什么也没有,连佛身虚影也没有,诸法皆空。

“我也到最后时候了,您可千万别嫌我话多,只能再说上这么几句,往后谁也唠叨不着——唉,我记得您还挺能说会道,看来我日后也不会闲着。”

其实如是观言行皆为尊者所知,不拘于某处某境,便是他对着财神月老求拜,那位也尽能听见。

只是他历行至终,总算尽了归途,常说人死前会见走马灯观花今生,他若要走马灯,兴许几天都过不完,只好自己细细盘数,斟酌来去。

“我不后悔,世尊。弟子只是愚钝。”

如是观合掌,“您赶我到人间来,究竟用意如何,我实在参不透啊。”

神佛不应,如是观也不是非要求个解,只是自顾自道来,“其实人间也未必不好,至少热闹得可爱,今生有幸投了个好胎,师门中兄弟叔侄都不错,不过龙桓山千年根基,有我没我都一样,不差我一双筷子在不在。”

“我走之后,应当还有百年甚至千年,再往后,应当就没谁记得世间还曾有我这个货色了。”

如是观忽自嘲一笑,“也不尽然。那位爷天资奇绝,又有血脉机缘在身,还真说不定能得道飞升。不过到时候年岁漫长,这段时日也不算什么,他定能忘得明白。”

他好似痴人一般,对虚空喃喃而语,说行来见闻,还要莫名其妙点评一二:芈玢那小子财缘深厚,是个可傍的大款、白氓氓不提也罢,被勾得三迷五道,想来已没救了、小村子里藏得颇深的那位犬兄命数非凡,将来是要成大器的……许是实在受不了此人废话,虚空中竟探出一只手,似玉似肉,细白丰盈,作拈花之态。

传说佛陀拈花,迦叶一笑,敢情是那位看不下去,不远万里点醒他来了。

下一章完结,还有五个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尘火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你的大师兄

太过分了二师兄

过天门

掌御星辰

傻了吧,爷会开花!【废土】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江湖完蛋了
连载中群仙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