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枝叶扶疏,幢幢树影摇曳在青石路面上。
宣仁四年虽春日迟迟,可熬过了冬雪,熙熙春景也便乍现天光。
已故的定北侯裴慎膝下有二子一女。
裴凛行二;
裴凝行三。
裴凛其人,聪颖,圆滑。
善韬光养晦,只不经意间透出的锋芒就能使人折腰。
可裴凝却与她二哥全然不似。
她是通透的,却也是沉默的。
温聆筝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裴凝的情形。
彼时,裴凝已是裴淑妃。
宫宴上,她端坐在上位,穿了一身华服,面上虽染着笑,可眉目间却是遮不去的寂寥。
那时的她就像一尊佛像,一尊被长久供在深宫中的佛像。
“四姐姐?”
“咱们到了。”
温世珍不明白温聆筝突然的愣神,但出于礼数,他还是出声提醒了她。
温聆筝跟在温世珍后头下了车辇。
大长公主府外,姚仲希与裴凝也皆走出了马车。
二人之间,气氛紧张。
温聆筝凑到人群外围,摇光将她的袖子拽得死紧。
人潮涌动,稀碎的阳光穿过缝隙落在人群里。
四面八方的议论声都朝她涌来,她也借此弄清了事情的缘由。
“不过是谁先行的事罢了。”
“退让一下又能如何?”
“这姚三姑娘可是乐陵郡主的表妹呢!”
“如今定北侯府都快败落了,这裴大姑娘咋还那么大气性呢?”
“真是不知所谓!”
温聆筝将那些长吁短叹皆听入耳。
裴凝从不是争强好胜的人。
相反,她的性子平和而温柔,纵使被困在深深宫墙之中,她也从不与人相争。
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即便是再通透的人,面对他人刻意的诋毁,也总有不快的时候。
尤其那被肆意诋毁的,还是她故去的父母与长兄。
“姚仲希!”
“不许你这样说我爹!”
裴凝压抑隐忍的声音重新拉回了温聆筝的思绪。
她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一团,眼尾晕红。
她竭力想要为父母兄长正名,可几乎是一边倒的,向着姚仲希说话的人群却让她身处劣势。
愈发趾高气扬,春阳下,姚仲希扬着下巴看着裴凝,眉飞色舞的俏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裴凝。”
“你爹害死我大周五万将士。”
“害得官家被迫送和宁公主前往大越。”
“你且等着吧!”
“官家定然不会放过你们家的!”
姚仲希的声音尖利刺耳。
可在她提到和宁公主的时候,裴凝却罕见地沉默了一瞬。
因为这场败仗,那位才及笄不久的公主却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定北侯府诸人于她,始终有愧。
裴凝的沉默让姚仲希愈发蹬鼻子上脸。
她面上明明笑意盈盈,可言语却句句似刃。
“怎么不说了?”
“你终于肯承认这场败仗是你爹的错了?”
人群中的议论声愈发肆意。
他们似乎完全忘了曾经称颂定北侯府的时候,只是在人云亦云中转换了立场。
他们指责着先定北侯裴慎的失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的嫉恶如仇。
目光越过人群划过了最前方几个叫嚷最凶的人。
温聆筝按了按眉心。
愚蠢又聒噪。
若当真是要叛国,他何必派定北侯世子亲自领兵奔赴陷阱!那可是他的嫡长子!
若只为洗脱自个嫌疑,他又何必在知晓大越阴谋时亲自率军前往援救!连累自个与发妻的性命。
温聆筝叹了口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莫过如是。
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的摇光没有错过姑娘的神情。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她下意识地将姑娘的袖子拽得更紧了些,试图将姑娘带出人群,奈何人群拥堵,姑娘又有意挣脱开她的束缚。
脱离了摇光的掣肘,温聆筝混入了人群之中。
她隐在攒动的人群里,压低声音默默回怼了一边倒的议论之人。
临了她还不忘补充道——
“如今官家还没发话呢!”
“定北侯府倒不倒咱们说的也不算。”
“别一不小心当了出头鸟被人杀鸡儆猴了才好!”
一石惊起千层浪。
温聆筝的声音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方才还一边倒的风向顷刻间变成被掰了回来。
作鹌鹑状隐在人群中,温聆筝留意着四周。
无意中她瞥见几道身影向外逆行而去,那几人无一不是方才叫嚷得最欢实的。
温聆筝蹙了蹙眉,这其中必定有鬼。
人群议论的风向变了,姚仲希气得心口发闷。
她气急败坏,试图找出那个口出狂言之人。
可温聆筝年纪小个子矮,又有心隐藏,被人群一遮,就不见了踪迹。
找不到罪魁祸首,姚仲希有气也没处发。
她甩了甩袖,扭头跟着女使向大长公主府内走去,像是落荒而逃,丢了好大的脸。
拥挤的人群散去,温聆筝也跟着缓缓往后退。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如流人潮中,温聆筝抬眸的那一刻,恰好与裴凝的视线相撞在了一起。
她看见裴凝朝她笑了笑,仿若错觉。
回过神来,温聆筝再次朝裴凝的方向望去,可裴凝的身影已经汇入人流,消失不见了。
“姑娘,姑娘……”
摇光温声将姑娘的思绪拉回了正轨。
温聆筝敛去失神,也拉起温世珍跟在领路的女使后头进了府。
穿过曲折繁复的回廊,迈过青石铺就的路面,温聆筝很快被领路的女使带到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学塾的开设被永庆大长公主安排在了府内的松风小院。
男席女席间,摆了屏风隔开。
院中人尚未来齐,只零星几个。
百无聊赖,温聆筝抚着手中的笔,目光却飘向了屋外。
院内有汪清泉。
许是春日才至,泉面尚浮着冰。
只在日光轻抚下显出粼粼波光。
想着早时那几个叫嚷得最嚣张的人,她不由蹙眉。
她并非没有与姚仲希打过交道。
其人外表看似嚣张,实际却是个色厉内荏的绣花枕头。
说她不喜裴凝,故意找茬。
温聆筝信。
可要说她买通贼人混在人群中刻意中伤定北侯府。
她委实是没这个脑子。
那会是谁呢?永庆大长公主府又为何任由他们在府门前聚众呢?
温聆筝撑着下巴,想入非非。
许是想得太过入神,直到衣袖被人拽动,她才惊愕回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秾艳秀丽的脸。
时人崇文,偏爱江南拂柳,连日常服饰都偏求一个“雅”字。
以致于相较艳若桃李,灿如春华的美貌,他们更偏向婉约清雅,似雾中窥远山的容颜。
盛京有双姝。
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
素蛾辉淡绿,指的是荆国公的幼女萧裳华。
绾云颜似玉,指的则是裴凝。
“柳学究都已经来了。”
“你再走神小心到时候被提问答不上来。”
裴凝侧身朝温聆筝靠了靠,声音压得低低的。
微风拂过窗棂,廊下零星挂着的灯笼左摇右晃。
分明不是月桂盛开的时节,可温聆筝却嗅到了微甜的桂花香。
她愣了愣,赶紧摆好纸笔,坐得笔直。
瞧温聆筝这副模样,裴凝失笑。
她侧头凝视着她,良久,才收回目光。
“多谢你了。”
温聆筝有些讶异。
原来那并非她的错觉。
“也许我只是路过呢?”
温聆筝试图反驳。
裴凝笑了笑,并没拆穿。
“我见过你的画像!”
“在立心院。”
立心院?
温聆筝手中的笔险些掉到地上。
定北侯府的立心院,裴凛的书房,也是她住了一千三百一十三天的地方。
立心院里的每一卷书,每一块砖,甚至每一片瓦,她都是那样的熟悉。
“你……”
温聆筝看着裴凝,话到嘴边却问不出来。
看出了温聆筝的窘迫,裴凝笑了笑。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聆筝,眼中,隐有好奇之色。
“我还是头一次见我二哥画美人呢!温四姑娘。”
窗外清风徐徐,片片枯叶盘旋而落,朗朗书声在她耳边回荡。
明明美景千万,可却再难入她眼。
她的思绪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立心院中。
抬眼,
是他亲手书写的牌匾。
低头,
是他亲手栽种的晚山茶。
温聆筝略略叹息,这堂课她显然是听不进去了。
春晖渐渐显露疲态,火红的云彩自远山后蹿出,在天边晕染纯白。
马车上,温世珍瞧着自个儿这心不在焉的姐姐很是无奈。
方才大长公主府的嬷嬷差人给学塾上的诸人都送了请帖,邀诸人参加其女明珠郡主的生辰宴。
这虽是件好事,可温世珍却生出了几分担忧。
“四姐姐。”
“咱们温家门楣不显,明珠郡主的生辰宴咱们既被邀请了,当是要慎之又慎才好。”
想起清晨的那场闹剧,温世珍心有余悸。
他看了看温聆筝,颇有些无奈。
“四姐姐。”
“无论是定北侯府还是安平伯府,咱们都得罪不起。”
温世珍的早慧超出了温聆筝的想象。
明明才七八岁的年纪,小脸都还是肉嘟嘟,可偏偏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温聆筝打量着自己这个弟弟,遗憾着他的结局。
“四姐姐!”
温世珍有些着急:“我的话你可听见了?”
他明显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也只好顺势低了头。
“我知道了。”
“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明珠郡主的生日宴,我肯定谨言慎行!”
听到温聆筝应下,温世珍显然是大松了一口气。
瞧着他胸口那明显的起伏,温聆筝不禁失笑。
定了定神,温聆筝透过帘子向马车外望去,她的目光似乎飘得很远。
温世珍听见她似呢喃道。
“放心。”
“等到郡主的生辰宴来了,定……”
温聆筝没有将话说完,可只她吐露的最后一个字就足以让温世珍心惊肉跳了。
她显然没听进去。
温世珍无奈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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