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钦的出现,令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瞪大眼睛,不懂为何这般人物会被传为村姑,这分明是山中精怪成仙。
沈素钦站在马车前室上,明眸一扫,捕捉到人群之后的萧平川。
两人目光短暂相交,萧平川率先不自在地挪开,垂眸望着脚下开裂的青石板路。
沈素钦下车朝萧平川方向走去。
人群分开,为她开道,身前身后数道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
这时有脑子活泛的突然想到什么,看看沈素钦,又看看不远处风光的沈大小姐,然后兴奋地戳了戳身边的人,小声道:“你说萧将军跟沈大有私情在情,跟沈二有婚约在后,今天他到底冲谁来的?”
“哎哟,我把这茬给忘了。要我说肯定冲沈大,沈大什么出身什么名声?是她一个乡下来的比得了的?”
“可是沈二这长相,嘶……”
“这样一说,两个都收也不是不可能哈哈。”
这边在这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周围的人包括沈素钦他们当然也都听进耳朵里了,一时间,众人看向他们三个的眼神变得暧昧起来。
沈素钦停住脚步,此时她离萧平川还有点距离,离沈大小姐也不近,三人刚好呈“三足鼎立”的架势。
沈大小姐刚好这时也看过来,目光与她隔空交汇,又淡淡挪开。
众人一瞧,哎哟有好戏看,精彩!
“猜猜萧将军会走向谁?”
“肯定走向沈大,聪明的都知道今天要跟沈二划清界限。”
“有道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哎哟,萧平川动了……”
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沈素钦,站定道:“你来了。”
沈素钦抱臂,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沈素秋,道:“将军走错方向了吧?”
她可记得沈大亲口跟她承认了,她跟萧平川有点子不清不楚。之前一直给忘了,还答应让他来,今天倒叫别人提醒了。
萧平川顺着她指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头回来。
所有都竖着耳朵听他开口。
“没走错,我与沈大小姐没有私情,我是冲你来的。”
嘶,这跟想像不一样啊。
沈素钦似乎也有些意外,“你俩?”
萧平川正色回:“乱传的。”
“这样啊。”沈素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素秋。
而此时,沈素秋身边的柳兮不乐意了,质问道:“萧平川,你什么意思!”
她可一直都以为他苦苦纠缠沈素秋而不得,且这么久了,沈素秋从没反驳过她。
萧平川回:“字面意思。”
“诸位,清谈快开始了,请诸位抓紧时间入园吧。”沈大小姐突然发话。
在众人看来,这跟变相承认有什么差别。
偏偏这时萧平川又补上一句:“我与沈家二小姐已有婚约,今日在此正好也澄清一下,让她安心。”
众人一脸了然的表情。
沈素钦笑:“将军可知我今天来做什么?跟我捆在一起,待会儿说不定会跟着丢脸哦。”
“不怕,待会我护着你。”
沈素钦收了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又畅快笑出声来:“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会告诉你拒绝都城第一才女,不亏。”
萧平川挑眉。
“走吧,进去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路过沈素秋时,沈二停了下来,道:“没想到求而不得的是阿姐啊,你这眼光还是不错的。”
沈素秋不愧是国子监第一个女监生,即便这样,脸色也丝毫未变,只淡淡道:“我何时说过我与将军有什么么?我劝你还是想想待会怎么道歉比较好。”
沈素钦:“待会儿道歉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沈素秋:“嘴硬吧你就,别堵门,请吧两位。”
“待会见,阿姐。”沈素钦摆摆手。
待那两人进去后,脸色难看的柳兮低声问沈素秋:“怎么回事啊?以前萧平川入都城,你不是一喊他就来找你么,巴巴的……”
“好了,”沈素秋打断她,“你先进去吧。”
“哦。”柳兮不敢再多嘴。
这时,裴听雪走过来,“你这便宜妹妹倒是蛮有手段的嘛,这么快就把大将军给拿下了。”
沈素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咬牙道:“表姐,今天脑子清楚点,我跟你,裴家跟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听雪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她的声音像条蛇一样又冷又滑,直往她耳朵眼里钻。
“今天务必要把她往死里踩,否则我们跟世家不好交代。”沈素秋说。
日前沈二在兴源酒楼说的话,世家们可都听到耳朵里了,他们听见的可不光是诋毁《东梁赋》,还有诋毁世家。
“我,我知道。”
吟山居是一座颇为风雅的庭院,院中树影幢幢,微波粼粼,有假山水榭,有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十分雅致。
清谈会设在院中一低矮空地上,四周被山石亭台围住,是天然的座位,此时上面正坐满了人。
萧平川被沈素钦安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她自己则坦然地站在空地中间,接受众人的打量。
她知道这些世家贵族贩夫走卒全都是来看她出丑的,他们想看大儒詹伯衍教训信口雌黄的村姑,想看她痛哭流涕掩面奔走。
“诸位久等了,老师已在来的路上,马上便可开始。”沈素秋充当主事道。
大儒都有架子,众人十分理解,毕竟这等人物,若非今日的清谈会,他们是轻易见不着的。
“不急不急,我等静候詹老。”
“让詹老慢行。”
沈素钦垂首安静地立在中央,这不该是一个村姑该有的气度,只不过众人看热闹的心情太过急切,一点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半盏茶过后,詹老在两个学生的护持下走到空地斜上方的一个凉亭内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沈素钦,竟是没有下台面对面辩驳的意思。
“小友,若你说一句《东梁赋》名副其实,我便放你离开。”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
沈素钦看向他,目光坦然:“《东梁赋》确实有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
众人只当她是怕了,在示弱,一时均嗤嗤讥笑起来。
萧平川也皱起眉头,这不像她。
果然,他们的笑声还未收梢,便听沈素钦继续道:“可惜着力太猛,华而不实。”
笑声戛然而止。
詹老缓缓道:“小友倒是说说它哪里着力太猛?”
沈素钦: “譬如'云楼半开壁高悬,飞阁流清下三山。'我能看见的只有生硬堆砌的意象和卖弄辞藻的洋洋得意。”
詹老:“《东梁赋》全篇以抑扬顿挫的声律和力透纸背的磅礴才气闻名,你所指出的这一点,瑕不掩瑜。”
沈素钦严肃道: “非也,文可怡情更须载道,作为怡情之作,《东梁赋》确实出色;可它不够有用,它华丽且空洞,托不起'天下第一文'的重担。”
詹老: “那也只是你一家之言。”
沈素钦:“确实只是我一家之言。但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大家,是时候把《东梁赋》拉下神坛了。沉溺于它的靡靡之音并没有什么好处。”
詹伯衍手持麈尾一挥,当即就诘难反驳道:“我们所看中的并非一词一句,而是它调达开阔的心境。读之,濯情净心,令人远离世俗阿堵之物。”
沈素钦嗤笑出声,“远离阿堵之物?我怎么没见有哪位世家抛出手中一金二银接济世人,反倒是沉迷圈田敛财无度挥霍,诸位想必熟读此文,为何不见有谁漠视金钱啊?”
“吟上两句《东梁赋》便自诩出尘之人,干的却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勾当,不羞么?”
大梁官场如今多是世家贵族的第三代在把持,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了他们这一代,骄奢淫逸已成风尚。借一篇《东梁赋》,立一个绰然出尘的人设,整日游山玩水高谈阔论游戏人间,这便是沈素钦上句话的意思。
詹伯衍不愧深谙清谈之道,“小友年幼,参不透世事,当知人生海海,唯清风明月参照世人。”
“别扯这些虚的,”沈素钦环视一圈道,“在座诸位都身居高位,难道不曾听闻一言‘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
沈素钦直接懒得再掰扯回所谓的“天下第一文”了,“你们出身簪缨世家,视庶务为低贱之务,从未亲自下田犁地除草,不知几月播种几月收割,‘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亏气弱,不耐寒暑’,大梁交在你们手上,难怪饿殍遍野,神州陆沉。”
在场众人被狠狠打脸,无一逃过。
沈素钦的言论,竟然比那日在兴源酒楼更直白,更狠,也更轻狂。
有人恼羞成怒道:“乡野村姑也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没读过几篇圣贤书,倒在这里装圣人教训起人来了,你算什么东西。”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当代大儒,不知所谓。”
詹老包括在场的大半人都觉得眼前这人太过自大,区区乡野村姑,居然在大梁半壁世家贵族面前大谈针砭时弊,指导时局,真是跳梁小丑。
到这里,沈素秋满意了,她觉得她这个便宜妹妹已经翻不了身了。今后,在都城,将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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