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深的父亲叶老将军所封镇国公,国公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孟寒川没有见到这位国公夫人,她的诊前询问也被迫中断。
叶景深是她第一位正式的病人,她一定要好好对待,替她自己的未来攒下口碑。
北阳是护卫,与叶景深一同去了前厅,她便与梧桐院的侍女慧心套近乎。
慧心应该算叶景深的贴身侍女,此时正在屋内做洒扫,她静静等在屋外,等人出来不动声色跟在身后。
“慧心姑娘,你的手保养得真好,你平常都擦什么膏呀?能给我分享分享吗?”
慧心抱着衣物疑惑瞥了她一眼:“你是?”
“我是府上新来的医师,若非将军准许,我也不能到处走啊。”她笑呵呵打招呼。
“医师......”慧心狐疑,打量后答:“我用的不过是铺子里最常见的,姑娘不必奉承,可是将军有吩咐?”
“不,是我有事相求。姑娘能否告知,将军可有疾?”
府上都是叶景深的人,尤其是贴身侍女与护卫,没有他的命令,嘴巴都是一个比一个严,孟寒川自然不会得到什么信息。
她在房中撑着手臂,手指点在桌面,思考着怎么深入了解她的病患,寻找病因,却不想,她还未出击,病患先闹上门了。
叶景深的脸寒得可怕,出现在房门口挡住了大半光亮。
他呼吸不匀,眉眼间尽是烦躁。
她干笑一声:“将......”
“你果然是细作吧?”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在我的府上打探我的事,你真的好大的胆子......”
她默默叹气,起身直视:“若是不了解将军,我如何能找出您病结所在呢?”
“狡辩......你不过一介琴师,我竟以为你能......”
他声音不稳忽高忽低,勉强露出的指节攥着衣袖,话没完便原地踱步,似乎有什么事在烦扰他。
“我不该......”他又懊悔摇头,“走,立马离开将军府!”
孟寒川不答,她只取下琴,按弦,拨动,以轻快舒缓之音表达。
“你以为琴音真能入药吗?”
他拧眉望来,语气中竟有几分讥讽。
她不恼,只道:“将军可知,任何容器都能成为乐器。”
“何意?”
“您倒半杯水,以簪为弦,敲击杯身,与我合奏,如何?”
他犹豫不动,她也只是笑笑:“只是让将军图个乐子,消消气。”
直视对内心敏感之人或许有压力,她淡淡笑着,移开目光,只用余光关注着叶景深的一举一动。
她等了好一会,才等来他的动作。
他果真倒了半杯水,盯着水杯疑问:“什么时候开始?”
“您仔细听,您想入哪个调子,便从哪个调子开始。”
在她重复第三遍时,一个空灵又清脆的敲击声加入了曲子。
果然还是口是心非。
“将军,我很抱歉。”
叶景深抬头,却见孟寒川并未看过来。
“何意?”
“未经您的允许,便擅自窥探您的私隐,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是我心急了,请您原谅。”
敲击水杯,水面微波。
在他府上向他的人打探他,这该令人愤怒,他确实愤怒了,他该让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琴师赶出去,或者杀了,他可以做到,这样的人他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了。
当然有怕死的会对他求饶,但这并不会改变窥探者的下场。
他得这么做,他不能让任何人窥探到他的身体状况,不能......
一道突兀的干呕声打断了琴音。
孟寒川赶紧去关了门,取来干净的帕子递给叶景深,伸出手迟疑了片刻,还是拍上他的背,给他顺气。
“大......大胆......”
腹内紧得突然,他直接吐出了药,黑黢黢的发酸,喉咙一阵一阵烧,眼泪被逼了出来,加上忍不住可咳嗽,现在的他极不体面。
他不愿让人看见这幅场景,外头的光亮宛若刀子就要扎下,却被人一把关在门外。
幸好关了门。
这个女人简直放肆。
“别......碰我......”
孟寒川拍着他的背,端来水杯,解释:“这样有助于将军您通气,您喝口水,漱漱口。”
叶景深推开她的手也推开水,扭过头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丑态,但那杯水却依然递到了嘴边。
“洗一洗,去去味。胃酸返上来是很难受的。”
又是什么奇怪的话。
他僵持着不知跟谁较劲,而那杯水也不再强硬,离开唇边塞进了他手里,偏头便瞧见孟寒川打开布盖在了他的秽物上。
黑色的水渍一下子就浸染了白色布巾,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尊严。
“好了,盖住了,但还是有味道,将军要不要出去?”
“你不怕死吗?”他低声问 。
“死?”她愣了一瞬,坦诚道:“怕啊,很少有人会不怕死吧?将军杀敌的时候会怕死吗?”
捏着杯口,他忽然抬起头,注视着她,而后又移开了目光。
短暂的视线交汇中,她看见了一瞬间的错愕。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也避开了视线,他在逃避。
与战场有关。
“其实将军这样的人,我以前只在书上见过。”她又挑起话题,“保家卫国者,他们满身功勋,受人爱戴,却也遗留下不少创伤与疾病......”
“您觉得这些人还能重新回到战场吗?”她忽然提问。
他没有回答,依旧保持沉默。
“有些人是不愿意的,亲手夺走生命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可怕......”
她悄悄观察着叶景深,又继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希望回到战场,他们渴望功绩,渴望实现自己的价值......”
提到后者,他轻轻地自嘲一笑。
自嘲,他是后者,他回不去。
一年前回京......无法回边境......喝药,受伤?
“他们内心虽然期盼,但身体若是不允许,同样无法实现愿望。他们会憋闷、颓丧,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更有甚者还会自暴自弃......”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功臣,有品级,身份光鲜亮丽,但理想被现实打败的滋味,很痛苦,这种痛苦在心里憋久了,便会让心生病。”
指腹摩挲杯口,叶景深面无表情听着她的感叹,内心却翻江倒海。
他也和她口中满身功绩却不能再建功立业的人一样,住着陛下亲赐的府邸,享受着将军的品级和威望,却拖着病痛干枯的身体,一日一日沉沦。
惶恐、焦虑、不安,他渴望危险来临自己能够挺身而出,却又惧怕危险真的来临他毫无力量对抗。
两种声音日夜在脑中拉扯,让他夜夜不能寐。
他沉默着,孟寒川却不能任其沉默。
沉溺在消极的情绪中再封闭自我,久而久之消极便成了舒适区,对身心发展不利。
她故意提高音调,看向门外,感叹:“许是快入夏了,今天天气很好啊,我想到一首新的曲子,献给将军。”
“等等......”
开门,阳光照进屋内驱散阴沉之气。
蝉意从院中古树上泄出,葱绿的树叶微微抖动,向外散发生命力。
她不去关注叶景深的表情,抱琴于廊下台阶坐下。
这位病患不喜太强的乐曲,大概偏好简单自然,灵动明快,清新舒缓类的乐曲,脑中回忆着记下的乐谱,指尖轻轻拨弦。
她自顾自说话,自顾自开门,又自顾自在门外弹琴。
叶景深在不被注视的地方漱口净面。
又是没听过的曲子。
夏日荷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露珠们悄悄汇聚,从花瓣上滑进荷叶间,又从荷叶滑入湖中。
他站在孟寒川身后,阳光明媚,外头的古树遮蔽大部分阳光,只余光斑交错,廊下偶有绿叶飘散,不知为何,他似乎闻到了泥土的气味。
有种平静出现在心底,他忽然不懂了,又忽然好奇了。
这个奇怪的女子为何懂这么多奇怪的曲子,又为何这些奇怪的曲子让他很舒心。
光斑逐渐变弱,最亮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她的手也有些酸。
按住琴弦,呼吸一口,起身面对叶景深。
他望着院中古树,若隐若现的光亮照在侧脸,看着面容柔和了些许,连带着那份疏离感也弱了不少。
大概这会他心情不错,她趁机开口:“将军,我想换一样东西,不知可否应允?”
“想换什么?”
她在台阶下放低姿态,双手呈上琴:“这琴我赠予将军,不知将军能否放我出府?”
叶景深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她又言:“将军,我也需要营生,但我允诺每三日来一次,记录将军的进步。”
“本将军的......进步?”
二十余载,除了父亲,从未有外人敢用进步一词来形容他。
手指在背后轻捻,他犹豫注视着面前的琴。
犹豫就是有余地,孟寒川快速过一句:“冒犯了将军。”
而后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把琴塞进他的手臂中。
长舒一口气,她笑了声:“如此,便当将军答应了,我下次上府,请将军记下我给的曲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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