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浑倒是息怒了,“这是陛下钦点的进士,自然听陛下的意见,陛下以为这番高论如何?”
小皇帝还沉浸在王充勾勒的大胜图景里,恨不得击节叫好,可面上却不敢动声色。“朕不晓兵事,丞相久经沙场军功卓著,见识必远高一筹。”
抬葛浑一手,暗里希望他念在年轻人见识浅薄想法简单,放王充一马。
葛浑也不接话,却问,“你父亲是临沧侯,靠恩荫便有得官做。怎么来考这个?”
他关心的是临沧侯的态度。倘若王充来京是奉父命,便要另做一番打算。他与王充之兄王行打过交道,少年老成处事稳重,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考官剑拔弩张,王冲泰然自若。兵部尚书冲他那一通发火,他跟看戏一般事不关己。还是那副开爽倜傥的腔调,答道,“回丞相,我从小不学无术专好寻衅打架,听说有奉旨打架的机会,当然要来。”
武举从来是各人射各人的箭靶打各人的木桩,今年葛浑改成两两捉对厮杀,考官根据场上表现选人。这亦是葛浑革新的一部分,说是实战见真章。比起旧制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这样的考法将选择权完全交到考官,亦即葛浑手上。
王充信口胡诌,意外成了委婉的奉承话。合着他不辞劳苦,是专程为葛浑革新捧场来了。葛浑便宽宏大量原谅他的出言不逊,说此子虽思虑不周,但有创见有新意,尚属可造之材。
兵部尚书连连称是,拟定为三甲。天子圣裁,点作探花郎。小皇帝如此决议,一是怕名次更高引得葛浑不满,二来,自古探花郎皆选进士中年少英俊者,以此观之,这一年的探花郎,非王充莫属。
武举刚结束,葛浑邀请小皇帝去京郊打猎。为了热闹,更是为了显示皇上的恩德,叫上这回新晋的二十位天子门生同去。
小皇帝说自己不擅弓马并非虚言。他长在深宫,宫门都鲜少出去。葛浑嘴上劝他学骑射强身健体,其实生怕他借习武的名义聚集起武装小团体。小皇帝亦明白此意,每每推说有疾。这次忽然要他去打猎,小皇帝不免惴惴不安。他不敢拒绝,却满怀疑虑。说是天子门生,人人都知道是葛浑的门生。他选的人,甚至很可能是考前就定好的人,尽是他的忠仆,又武艺高强。葛浑之心路人皆知,小皇帝岂会不懂。他年纪小的时候,葛浑这个摄政做得舒心。可离该亲政的年纪越近,恐怕葛浑渐渐容不下他,打算换个小孩作傀儡了。
到了打猎这天,众人簇拥着葛浑,小皇帝往另一个方向。他不擅骑马,只敢慢慢悠悠在林子里打转。树林幽暗,氤氲着潮湿雾气,不安如林雾蔓延滋长。草丛中忽然有动静,小皇帝惊得心头一抖,原来是一只野兔窜过去。他暗笑自己竟如此草木皆兵,索性下了马,怕人多惊动野兔,抬手示意侍从留在原地,蹑手蹑脚地跟过去。
野兔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的迫近。时而在原地快速转动小脑袋,四处张望,一阵风吹,便惊恐地弹开几步远。小皇帝蓦然生出一种同情。如此弱小、无力自保的小生灵,生在野兽四伏的丛林中,只能终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活着,直到终于被捕杀的那一天。
一走神的功夫,他跟丢了兔子,侍从们则跟丢了他们的皇帝。这下众人再顾不得惊扰猎物,大声喊起来,陛下!陛下!落在小皇帝耳中,声声竟如催命一般,令他毛骨悚然。这些人何曾真正关心他的安危?不过怕无法向葛浑交差。今日一同打猎的皆是葛浑亲信武官,个个全副武装,倘若他们要动手,自己何尝不是林中野兔,无力反抗,唯有仓皇逃窜。小皇帝慌忙找隐蔽处蹲下,脚步声近而复远,他久悬的心终于能放下来。正起身欲走,跟前竟站着一个人。
“陛下。”
“王将军?”小皇帝握紧的拳头松开了,天知道他方才下意识就要去拿怀中的匕首。他如今被葛浑的种种举动搞得疑神疑鬼杯弓蛇影,不过面对王充,他倒有种毫无来由的安全感。
“还不是将军,”王充善解人意地忽略了他的鬼鬼祟祟。猜到皇帝一个人在这猫着必有缘由,王充不多打扰,只问,“臣原在追一只鹿,陛下可有看见?”
小皇帝摇摇头。王充转身要走,小皇帝忙叫住他。
人实在是矛盾的生物。侍从环绕他怕被加害,如今众人走远了,他又害怕起这座森冷的丛林来。王充一走便只有他一个人,多半迷路,何况林中还有猛兽。
他当然不肯坦承自己害怕,只好没话找话,“王将军,你为什么考武举?朕可不相信什么奉旨打架的话。”
“其一,臣不敢欺君。”王充嘴上说不敢,语气却很轻快狡黠,“其二,就算上回是欺了君,臣也不敢承认啊。”
“但说无妨。朕赦你无罪。”
“石头城里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三个袭官的子弟,臣若不考武举,哪有机会一睹天颜?”
说话间,那双天生多情眼又定定地望向他,也许是因为林深风冷,小皇帝脸也冻红,下意识抬手去整理颊边乱发。“将军为何想见朕?”
“陛下莫着凉。”王充脱下大氅,给小皇帝披上。他这动作太自然随意,小皇帝还不及反应,下意识便抬起胳膊配合穿衣。
“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文死谏武死战。做了陛下的武官,便得有殉职的觉悟。臣以为,倘若要卖命,总得先知道是为什么样的人。”
这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话。小皇帝不由庆幸此刻没有旁人,否则单这番话足够王充被丢进大狱。言下之意,天子若不值得效忠,他宁可不出仕。
真是胆大包天。
但小皇帝却不觉得被冒犯,反倒有些紧张。他调整呼吸,才以那种训练有素的淡漠腔调问,“既已见过天子,将军意如何?”
王充敛容正色。他笑起来时容易令人心猿意马,难得肃穆认真一回,如同荒原勒马,忽觉万籁俱寂,尘世已远,仿佛天地间千钧之力皆系于顷刻言语。
“臣愿为陛下死。”
王充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郑重清晰。沉甸甸敲在小皇帝心头,叫他一时竟说不出话。肩上王充的大氅犹带余温,那份暖意紧贴脊背,直熨进他久已孤寒的心。
“死生大事,将军慎言。”
向来满嘴胡话的人,即使正经起来,也难以取信。他拿不准王充的底细,可他多希望那句话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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