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爱我吗?

比起从前漫无目的茫然无措的挨日子,葛元君如今的生活却规律清晰了许多。她常去见太皇太后,亦认真遵循其建议,晨起礼佛,诵经不倦。她谢绝了珍馐佳肴与华服珠翠,不再费漫长时间打理头发,并不只是因为服丧的要求,更是因为对于这些奢侈美丽、曾令她沉醉着迷的事物,她已完全丧失了兴趣。

至亲的相继死亡,让这个年纪尚小的姑娘迅速地意识到了人世繁华盛景的虚妄。她的祖父权势滔天,功名富贵已极,一朝身首分离,什么也留不下,只留下一个战乱的引子,让更多人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恐怖或丧亲的痛苦。她的父亲凭借家门庇荫,少年得志,一帆风顺,娶得美貌贤明的高门贵女为妻,还坐拥小妾成群,享尽齐人之福,一夕身死城外,纵有红粉三千,于白骨又有何益?

对于无心欣赏无心妆扮的人来说,再华美的首饰细软都不再有用处了。葛元君翻箱倒柜,将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珍奇一概清点出来,预备让宫人去变卖了换成钱,买些用得着的财物用以布施行善,好为她的父亲与祖父积些善缘。

翻找中,她打开一个匣子,蓦地失声惊呼起来。

匣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在她眼里,却是无价之宝。

那是一叠信笺。由小时候的葛元君写下,寄给她的祖父。那些稚气滑稽的话,都被细心整理好,保存至今。

她一封封读过去,小时候用毛笔还不太熟练,总是把字写得格外大,一封信笺上也写不了多少字。

其中一封,只写着一行。

“欲乘浮云为骏马,愿得夫婿似官家。”

她抓着信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稚嫩的字迹,可笑的联句,将她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从尘封中唤醒。

那时她才四岁,或是五岁?不能出门玩,只能在院子里荡秋千。仆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摇摆的幅度,生怕她摔了碰了。她多想可以真正自由自在地摇荡起来,越荡越高,一直荡到天上去,飞过相府的院墙,就像天边的浮云,东西南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她不能出去,只能让奶妈抱着,在阳台上一脸艳羡地看着楼下的大街上来往奔跑的小孩。他们不知在做什么游戏,笑着边闹边呼喊,“宋官家,宋官家!”

那天她回到桌前,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今日要写些什么。写句对联吧,上半句没费什么功夫,下半句迟迟想不出来,她灵机一动,忽然想起街上那些孩子们喊的话,略一思忖,便凑出了下半句。韵也押上了,对仗也还工整,至于这句子什么意思——那不重要。

仆人在一旁眉开眼笑地夸她,真是咏絮之才,谢道韫再世也不过如此。她不由飘飘然起来,欣赏着自己的创作,颇为自得,便遣人送去给祖父看。

她岂能想到,写的人无心,读的人有意,这一行信笺,竟成了葛浑撮合她嫁给宋璟的肇始。某种意义上,也促成了葛浑的殒命。

天赐的好姻缘,真是老天爷讲的好笑话。

她几乎能听到祖父豪爽的笑声,“天上的云没法给元君摘下来,小皇帝倒是现成有一个。”

我不要官家做夫婿,她想,我只想要天上的云,想乘着它去遥远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离开这个金玉其外的囚笼,离开这个混乱狰狞的人间。名也好,色也罢,亲情也好,婚姻也罢,到头来,不过一场大梦。烈火烹油,灰飞烟灭。

夜色已深,王充睡得正香,却被下属推醒。

寂静深夜,一点动静都极其明显。城墙上巡逻的守卫瞥见宫里的马车又向着城楼这边来,赶紧通知王充起来接旨。

多半是宋璟大晚上不睡觉,又在诗兴大发,给自己禁了足,倒是文思泉涌起来。王充本来就是不拘礼节的性子,舍不得温暖被窝,索性赖床上,“没事,陛下说了这不算圣旨,不用行礼。”

他翻了个身,困意上涌,接着睡。刚回到梦乡,门忽然又被推开,行伍中人,即便睡梦之中也戒备得很,王充霎时惊醒,下意识便要去摸刀。

还没看清是谁,便闻到一股浓重酒气。来人一点也不见外,居然径直走到他床边,掀开被角就往里钻。他这张床本来就考虑到大被同眠的用途,设计得格外宽敞,但这人放着空地不躺,不依不饶朝他身上扑。

王充瞠目结舌,他记得宋璟从不酗酒,怎会醉成这样?先前送来那诗,虽写得可怜兮兮,但神智还清醒啊。

宋璟横冲直撞进来,压着他身上伤处,王充咬紧了牙才没痛哼出声。他印象中宋璟向来冷静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突然如此失态,一定是遇到了不一般的大事。他顾不得崩裂的伤口,只担心眼前一反常态的小皇帝。

“阿柳,”他轻声唤道,“发生什么了?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宋璟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好一会儿才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却并不看他,只是仰头盯着天花板。

“我刚刚去见了皇后。”宋璟的声音很闷,“她求我恩准,让她削发为尼。”

王充安慰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他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又以什么立场去安慰——宋璟的情人?他算吗?这是天子的家事,不是外臣可以置喙的。

只是……他脑海中转过许多可能,却完全没想到宋璟酩酊大醉,是为了皇后的事。看来帝后之间,并非纯粹的政治联姻。寂寞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少年男女,大概也渐渐培养出了真感情。

那句“感君怜我深宫寂”,莫非也是因皇后要出家才生发的感慨?皇后要离开,小皇帝便醉醺醺来找他,真不知该觉得荣幸,还是该为之痛饮一杯。

“我伤了她的心,”宋璟自言自语一般,“她那么年轻,单纯,无辜,不幸陷在最险恶复杂的境地里,”他转过脸,看向王充,“可她同你我不一样,她手头没有沾过血。”

别那么傻,别往心里去,别不自量力瞎吃醋,王充不断提醒自己,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的心已经不顾他的反对,自顾自抽痛起来。

从太安元年第一次上战场开始,他身上背了多少人命,早已数不清,他也不敢去算。可是,他并非天性嗜杀的暴虐之徒,两军对垒,你死我活,他必须割舍一部分人性。

单纯无辜的人,他也羡慕。若生逢太平盛世,难道他乐意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么?可既然是这样的时世,总要有人去做那个杀人无算的恶人。他早有心理准备,杀孽太重,难得善终,却不曾准备过,该如何面对宋璟这几句醉话里流露出的嫌恶。

他心里委屈,鼻子发酸,竟然有落泪的冲动,赶紧胡乱抹了把脸,将那些自取其辱的情绪赶回去。

“她说,她要一心向佛,积德行善,超度战乱中的亡魂,为她祖父、父亲祈福,也为我祈福。她写了信,让我转交给她母亲,劝常夫人远离战局,不要再兴刀兵。”

“皇后仁善。”对于葛元君,王充没什么了解,却对她的境遇颇有些同情,听到宋璟这番转述,亦觉得此人确实心地善良,迥异于其祖父。

“她还说,她看透了,人世皆是假象,我也是。我终日以假象待人,装得温良恭俭让,心里比谁都狠,什么都能利用,谁都只是工具。”宋璟说着说着忽然轻声笑起来,“说她单纯,看人却很准。”他盯着王充,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王将军,她比你了解我。”

那笑容渐渐扭曲,变得悲戚伤感——宋璟竟然在哭。他的肩膀克制地抽动,小声地啜泣,哭得越发猛烈,简直要喘不过气。

再混乱的情绪都被心疼暂时掩盖,王充轻轻拍着宋璟的肩膀,将哭泣的小皇帝揽在怀里,眼泪蹭得他身上也湿漉漉的。

“别哭,不管你什么样,总会有人爱那个真实的你。”

宋璟勉强压抑住哭声,哽咽道,“这个人会是你吗?你爱我吗?”他的语气出奇的冷静,王充几乎要怀疑他这一番醉酒都是表演,只为了引出这一句问话。

王充有一刹犹豫,宋璟似乎已经从这迟疑中明白了什么,苦笑道,“且之,我不是什么好人。别被我的假面目骗了,我不是值得你尽忠效死的人。”

他醉得厉害,并不是推心置腹的时候。王充只想先哄他开心一点,便笑道,“什么假面目?你是狐妖么?”

宋璟嘿然一笑,抓着王充的手,要去扯自己的脸,“这个倒是真的,”又牵着他的手点上自己胸口,“对将军的这颗心,也是真的。”放下王充的手,宋璟又沮丧起来,“可我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给我打仗……”

王充打断了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为朝廷武将,为陛下征战,本就是职责所在,谈不上利用。”

宋璟抗议,“别叫陛下,叫阿柳。”尾音拖得长而糯,撒娇一般。

“好,阿柳。退一步说,就算是利用,我乐意被你利用。”王充神色认真,不再是哄人的语气,一字一句说得郑重,简直像在念誓词。

宋璟睁大了眼,漂亮而茫然的眸子里闪过一瞬惊喜,“可是我还……”

明日还要打仗,实在不能由着这醉鬼没完没了聊下去,王充支起上身,凑过去在宋璟唇上落下一个吻。

这招效果显著,宋璟登时闭了嘴。脑袋里一片空白,要忏悔坦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念头,且之居然主动亲了他。

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下嘴唇,面上浮现出傻兮兮的笑。

“睡吧。”王充轻声道,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哈欠。

不管心头挂着什么事,天塌下来都不能影响睡觉。王充把方才那些悲喜剧丢到一边,很快重返梦乡。他睡眠质量相当好,宋璟跟个八爪鱼似的扒拉在身上也照旧酣睡不误。

宋璟紧挨着王充温热的身体,贪婪地汲取那人身上的气息,手脚并用,恨不得把整个人搂自己怀里。

他喝醉酒,并不是为了葛元君。

是葛元君的话点醒了他,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旁人看破了他的伪装,是会失望伤心,然后离开他的。

王充那么聪明,总有一天也会发现,他并不是什么纯真善良的好人。他害怕王充离开他,怕王充厌恶他,抛弃他,这种恐惧甚至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让他非得靠酒精麻痹自己不可。

“别离开我。”他对着王充的耳朵吹气,“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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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