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宋璟醒得很早,宿醉之下,头痛欲裂,想找人弄些解酒的东西来。怕吵醒王充,他蹑手蹑脚,把自己的四肢挨个从被窝里挪出来——这份柔情小心,倒真像是对汉哀帝断袖之癖的地道模仿。

他自以为动作已经尽量轻巧,没发出一点声响,脚刚落地,便听到王充略带困倦地问,“你要回去啦?”人在被窝里,声音也染得慵懒柔软,勾得他心里麻酥酥的。

这也算王充戎马多年的职业习惯,宋璟大咧咧趴他身上睡都没事,一旦屋里有鬼鬼祟祟的动静,动作越轻,反倒越引他警觉。

知道自己大半夜莽莽撞撞冲过来撒过一回酒疯,现在又天没亮就把人吵醒,宋璟不免感到有些愧疚。但看着王充摊在床上,长手长脚随意展开,毫不设防的姿态,听着那副迷迷糊糊糯米似的黏腻腔调,他又很感激昨夜那场酩酊大醉,令他滋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能像汉哀帝与董贤那样日日厮守,仿佛这是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寻常清晨,他要去上早朝,而他的爱人在床上懒懒地唤他。这种巨大的幸福感让他连头疼都忘了,小皇帝又把自己塞回被窝里,鬼使神差地,他以一种色令智昏的语气调笑道,“你若舍不得,朕当然留下来陪你。”简直十足昏君做派。

王充往里边挪了挪,分一半被子给他,“酒后劲还挺大,往后别这么喝了,有损龙体。”

醉酒劲确实已经过去了,宋璟的头脑清醒得很,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巴不得再借着这醉意耍耍赖,将与王充同榻共枕的时间再拖长一点。

“旁人说这话就罢了,你自己喝那么多酒,倒不怕伤身?”

“同刀剑比起来,酒要杀人可慢了,等喝酒喝死以前,我早就死战场上了。”王充笑得满不在乎,“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随口一句玩笑,瞬间把宋璟从温柔乡的幻觉中打醒。他大概永远也没法笑着谈论这件事,每每提起,他都下意识想要逃避,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地里。通常,他即使心里天翻地覆,面上一般也不会有丝毫表现,但同王充在一起,他渐渐开始忘记遮掩,任喜怒哀乐自然倾泻。

王充察觉他明显的情绪变化,柔声哄他,“抱歉,你心思重,我不该拿这种话吓你。”

“不,是我的问题,我会改。将军但说无妨,不用顾忌。”他既要让王充为他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又要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假装王充不可能因此丧命,若还要王充陪着他一道装没事,未免太委屈人了,“战场上拼命的是你,还要你来哄我,哪有这种道理。”他勉强挤出一点笑,“我听你的,以后不贪杯了,宫里还有些藏酒,晚点我让人都送过来。”

王充听他语气变得冷静,恢复正常状态,便也揭过话题,笑道,“酒醒啦?正好有件事想同你说。”

他们面对面躺着,王充那双潋滟多情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他,近距离看那张俊朗非常的脸,更显得英气逼人。宋璟不觉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紊乱起来,“什么事?”

千万别是昨夜他喝醉酒说了什么胡话——或者,莫非是王充终于决定回应他的表白?现在天还没亮,金陵城内外万籁俱寂,一片静谧,只他们两个人,分享彼此的呼吸。这回,应该不会再有缺心眼的家伙来打扰了罢。

小皇帝紧张兮兮,又夹杂着几分期待。王充望着他那副神情,忽然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如今两边僵持不下,他们有补给撑着,耗得起,我们耗不起。虽说金陵城有粮草储备,围城时间一久,迟早会坐吃山空。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我想带兵突袭叛军,拼一条路出来,逼他们撤围。”

宋璟眨眨眼,睫毛颤动,声音也有点抖,“这是通知我,还是和我商量?”

“和你商量。”王充笑道,“我又不是冥顽不化,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永远抗旨不遵擅自用兵。”他的声音暧昧而柔和,哄情人的语调,“我也在改。”

宋璟知道王充性格不羁,从来任性而为,目无上官,置生死于度外。如今却为他悄然妥协。他总觉得自己为王充担惊受怕,那人却只当耳旁风,现下竟然有了回应,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我昨天还和程相聊过,城中的粮草储备还足够,不急于现在就出城。况且你伤还没好,强行出征,未必有胜算。眼下两军相持,我们还略占上风,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金陵城可真就丢了。我想可以先等等,不必着急冒险,或者在军中选择勇猛敢战之将,不必你亲自去。”

他平素言简意赅,不爱多说话,难得王充肯找他商量军情,登时有了表现欲,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一边仔细观察王充的反应,见那人听得认真,双眼始终定定地望着他,不由心猿意马,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王充听他说完,转身仰面躺倒,轻轻笑起来,“舍不得我可以直说,难为你找那么多理由。”

“我舍不得你。”宋璟凑上前去,胳膊肘撑着床榻,支起上半身,低头垂眸俯视王充的脸,长发散落榻上,衬得他更白皙艳丽,“再等一等,也许会有转机的。”

他字字恳切,说得坦荡真诚,反倒让王充面红过耳,不晓得怎样接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趁着天没亮,你不赶紧回去么?当心言官又参你一本。还连累我。”

“放心,参你的通通算扰乱军心,朕一概压下来。”宋璟忍不住伸手拨弄王充颊边碎发,不禁有些沉迷这种当昏君的感觉。

小皇帝的手指不闲着,挠得王充直乐,话都说不利索,“别,陛下若这样,显得我很像奸臣。”

“什么奸臣,分明是妖妃,把朕勾得床都起不来。”宋璟戏瘾大发,龇牙咧嘴地装作很使劲的样子,“你瞧,腿都粘你身上了,根本挪不开!”

他那副淡漠如水的面孔挂久了,头一回扮出如此夸张的表情,显出几分顽童心性,分外生动鲜活,落在王充眼里,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王充也同宋璟一样龇牙咧嘴,倒不是故意模仿,而是因为笑得太剧烈,以至于扯着前胸伤处,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眼角都泛出生理性的泪水。他舍不得破坏这一刻,抬起胳膊挡住半张脸,硬撑着佯装没事,只在大笑里将那钻心的痛含混过去。

宋璟闹够了,才慢慢放低身子,趴回床上,小声恳求,“让我再抱一会儿。我会很安静的,保证不吵你睡觉。”

王充苍白脸色隐在手臂遮掩下,看不分明神情,但见嘴角微微弯起。

“好。”他轻声说。

太医奉命来给王充看诊,王充也不客气,让太医草草看了几眼,足够和宋璟交差,便自作主张把人送去军营。他的伤横竖就那样,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死不了,没必要再多费功夫,营中还有一堆伤员病号,亟待太医来救死扶伤。

太医前脚刚走,后脚却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傅丛没穿官服,一身便装,看着倒年轻不少,活脱脱一个不大正经的富家公子哥。卫士没认出这位鼎鼎大名的都指挥使,警惕地把人拦在外头。

傅丛一点不生气,笑眯眯慢悠悠地摸出令牌,在卫士震惊眼神的目送中施施然进了屋。

“王将军,在下这回登门叨扰,实有机密要事。”

傅丛为人一百个心眼,王充委实不乐意和他多打交道。“有什么要吩咐,派人递个话便是,怎么劳动傅大人大驾光临?”

傅丛那张白净面团似的脸上难得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我过去有些事实在对不住将军,总想寻个机会当面道歉,也想同将军聊一聊,将军若肯赏脸,兴许愿意同在下交个朋友,那便是在下三生有幸了。”

“傅大人太客气了,想同傅大人交朋友的人多的是,不差我这一个。”王充不爱多花时间应付讨厌的人,只想赶紧打发他走,“至于从前在诏狱,都是陈年旧事了,傅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一桩,还有另一件事。”傅丛自顾自在屋子踱起步,“令兄的信,是我交给陛下的。”

宋璟在激烈甚至暴虐的**之后忽然拿出他哥哥劝他弑君的信,对王充来说实在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他只觉浑身僵硬,仿佛有什么沿着背脊往上爬。

“那时我只想着,要在陛下面前证明忠诚,不敢有隐瞒。却没想到,这样一封信,容易让将军同陛下之间生出嫌隙。我本来是好心,不料却办了坏事,挑拨是非,离间明君贤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王充强笑道,“傅大人是忠心为国,何错之有?”

傅丛打量着王充不自然的神色,“将军心里若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将来,将军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等王充开口,他又接着道,“差点忘了此行的正事。原是来告诉将军,令尊已答应出兵勤王,不日启程。”

方才废话连篇,惊天的大事,他倒惜字如金。

王充着实吃了一惊。他已经做了孤军奋战的心理准备,对他爹压根不抱指望。

临沧侯为人老成持重,理性得近乎冷血,做重要决定时绝不会被情绪左右——也不会顾念亲情。他是彻底的职业军人,尽量远离政治纠纷,明哲保身,非要说有倾向的话,他总是选择站在强者那一边。

他手握重兵,镇守一方边境,手下士卒也都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战斗力远高于那些没怎么打过硬仗的禁军。他若肯起兵勤王,对战局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胜负的天平已隐隐向宋璟倾斜。

“这是好消息,可以提振士气,何必保密?”想到他爹同宋璟商议半天,他这个当儿子的却毫不知情,王充不免有些郁闷,“要联络家父,怎么还绕开我。”

“按说不该揣测圣心,非要我说的话,陛下大概是不愿利用侯爷与将军的父子之情,让将军为难。”傅丛脸上又露出他一贯的笑容,“至于为何保密,有了希望后再失去,比从未有希望还残忍。只要临沧侯还没正式起兵,一切就仍有变数,不该提前走漏风声,免得事有万一,反倒让将士们失望心寒。”

原来是信不过。以宋璟的审慎性格,这么做也正常。可王充没来由还是挺失落,半晌,低声道,“烦请转告陛下,请他放心。我父亲最重承诺,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做到。若陛下同意,我还是想尽快将此事广而告之,让将士们有点盼头。”

临沧侯先前隔岸观火,是因为局势不明。如今决意勤王,也不会是因为他这个儿子,而是因为老侯爷多年的军事经验使他做出了对战局的判断,确信葛家大势已去,才会在此时选择下场,博一个从龙救主力挽狂澜的大功。

王充深知他父亲的脾性,职业军人,一旦选定了阵营,接受了命令,便一定会排除万难,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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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