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功高震主

于铖为葛浑幕僚多年,深谙葛家诸子弟的性格,对叛军的预判屡次言中,经过守城一战,渐渐也成了王充阵中的重要参谋。

王充原以为于铖与其兄是知交老友,在自己帐下只是权宜,王行既已入城,大概还是会去投奔故友。然而于铖完全没这意思,仍旧赖在他这。

“葛家根基深厚,如不乘胜追击,待其稍作喘息重整旗鼓,恐有死灰复燃之虞。”于铖对外头的狂欢似乎毫无兴趣,仍旧专心致志地埋头研究地图,“将军预备歇几天?”

“先生说得是,不过大家这些天实在辛苦,尤其是那些陪我从岳梁一路赶来的,太久没休息了——”

于铖毫不客气地打断王充的解释,语气冰冷森严,“只怕花花世界温柔乡里泡过一遭,再锋利的剑也容易锈蚀,不复可用。”

“先生说的是用剑之道,但人非刀剑,岂能终日磨砺,不得休憩?打仗是不得不为的手段,可不是目的。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太平盛世么?若打了胜仗还不能放松放松,庆祝庆祝,享受一下挣得的这份太平安乐,我都不愿打仗。”王充笑嘻嘻地把地图收起来,“宫里送了些好酒,今夜军中庆功,大家同饮,先生肯赏脸一道来么?先生这阵子也累得很,该休息休息啦。”

“张驰之道,相信将军心中有数。”于铖眼中闪过寒光,“将军挽狂澜于既倒,功高盖世,即使将军谦逊不争,天子也该主动些,只送点酒,未免太吝啬了。”

“先生误会了——”

“将军,明日陛下设宴庆功,务必将此事定下。”

“什么事?”

于铖简直恨铁不成钢,“将军怎么还不明白?如今朝廷所能倚仗的力量,无非临沧侯与谭守一,还有金陵城里将军与勉之兄弟二人,其余都是随风倒的墙头草,指望不了。说白了,此时陛下的皇位,全靠你们王家扶着!要谈什么条件,必须趁这个时候拿到手。等到大局已定,天下归心,那时再论功行赏,可就得看陛下的脸色了。”

“葛浑余党未清就操心这些,太早了罢。”王充对官爵禄位兴致缺缺,笑得懒散,“况且这本来就该是陛下操心的事,为人臣子,何必越俎代庖?”

于铖一敲桌子,低吼道,“将军岂不知蒯通说韩王!”

淮阴侯列传,王充少年时便反复读过,倒背如流。

楚汉相争,蒯通劝说韩信借机背汉自立,韩信感念刘邦知遇之恩,终不忍心。

天下平定,刘邦伪游云梦,擒缚韩信,由王降封为淮阴侯。

一代兵仙,最终为吕后斩于长乐钟室,夷三族。临终慨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

蒯通曾经苦口婆心地提醒他:“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功成身死,鸟尽弓藏,名高震主,不胜寒危,这是一代又一代名将难以回避的困境,韩信并非第一个,也绝非最后一个。

于铖低声道,“将军如今所立,已是不赏之功,必见忌于至尊,为人主所不能容。进一步,贵不可言,退一步,身败名裂。将军其慎之!”

“什么更进一步的话,请先生不要再说了。”王充敛起笑容,正色道,“我素无大志,惟愿逍遥度日,这一点,与先生初遇时,我已明白告诉先生。先生若想做搅弄风云的潜龙辅臣,该另寻人选。”

于铖却不肯罢休,“将军以为我是趋炎附势之辈,只想攀龙附凤?我一介文人,寒窗苦读,亦有安天下济黎民之志;偶行诡诈之计,亦怀公义之心。我实不愿见忠臣枉死,才一再相劝。诚知将军不恋权位,却不可无自保之谋。以将军威望之盛,父子兄弟皆手握重兵,陛下会如何看待将军?将军想做萧道成,萧懿还是萧衍?”

萧道成与萧懿都曾在叛军兵临金陵城时率军勤王平乱,立下不世功勋,也都深受天子猜忌。前者篡位为帝,后者则被赐药毒死,其弟萧衍以为兄报仇之名起兵,最终灭齐而建梁。

同样是金陵,同样是平定叛乱于都城之下,挽救岌岌可危的王朝,同样是兄弟掌兵,宋璟熟读史书,岂会不知,岂会毫无芥蒂?

王充宁肯做被嘲笑为愚忠的萧懿,绝不愿效仿萧道成,却不能保证,王行是否会做萧衍。

天子怎么想,兄长怎么做,皆不是他力所能及。

他无奈道,“天威莫测,岂可揣度。我但愿无愧己心,为陛下尽忠竭力,虽死不悔。”

“将军这话真是冠冕堂皇,”于铖叹息,“我在营中这些天,才晓得这的确是将军肺腑之言,可惜说出去大概也没人会信。我知道,将军与陛下交好。”

最后两字的重音颇为刻意,王充心头一凛,他一时冲动当众吻了宋璟,军中的岳梁兵应该不认得皇帝,可于铖若碰巧看见……此事若为朝士得知,非同小可,他却完全没仔细考虑过。

“然而昔日汉高祖待淮阴侯,亦不可谓不亲信,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言听计用。人心似水,何况君王!纵使将军的心不变,陛下的心难道不会变么?”

王充抬眼望向于铖,只是沉默。他无言反驳,宋璟的为人诡变,他并非毫无察觉。

少年时读兵书史籍,碰着权谋政斗的内容便跳过去,诚知朝堂人心险恶,他只想回避逃遁,实在不想去了解人们如何内讧,如何自相残杀。现在,他更不愿意同宋璟耍什么阴谋诡计——真要拼城府心机,他也比不过宋璟。

“我今日同将军说的话,万望将军仔细思量。”于铖轻声道,“我听说,已有人上奏建议为将军加九锡,以彰将军之功,是溜须拍马之徒自作主张,欲逢迎将军也好,是幕后有人授意为之,欲试探将军态度也罢,即使陛下不言,程相公也会抓住此事不放。守住金陵城便加九锡,他日将军若彻底剿灭葛贼,或是北伐有大战果,九锡之上,赏无可赏,便只有——”他收住话头,“所谓不赏之功,正因如此。将军既不能用在下之言,在下亦只有与将军就此别过。”

于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竟似如释重负,“为人谋士,我的义务已经尽了。该去与大家同饮御酒,一醉方休。”

他推门而出,仰天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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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