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沌一撤，金陵城顿时陷入狂欢节庆的氛围里，甚至不等入夜，光天化日之下，已然狂歌痛饮起来。这种氛围当然也蔓延到军营之中，阖军上下，无不大喜过望，不少人在营地里聚众游戏嬉闹，投壶下棋的，切磋比划的，开赌局吆喝人来下注的，一派喜气洋洋的轻松气氛。王充深知麾下士卒这些天绷紧一根弦，艰难苦撑，皆是强弩之末，几近崩溃边缘。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尽情作乐一番，也不忍多苛责管束。
大家正在兴头上，又得主将纵容，何况王充向来是不拘尊卑的性子，有一些胆子大的便冲到王充帐中来，邀请他与众人同乐。
盛情难却，王充也被这种狂欢的气氛感染，一口答应。话音刚落，这些人便一哄而上要把他抬起来。这是楚军从前的老传统，只有备受爱戴的将军才能享受这待遇，士卒们知道谁是真心待他们好的将官，心甘情愿为其驱使，以血肉之躯将他高高扛起。
王充敏捷地闪躲开，大笑着跳到其中一个壮士的肩上。那人受宠若惊，也想抓紧机会在王充面前表现下能耐，提起一口气，稳稳当当健步如飞地走出去。王充骑在那人脖子上，显眼得很，士卒们远远望见，都欢呼雀跃起来。
军营里这会儿跟勾栏瓦舍夜市摆摊似的，这边跳舞，那边相扑，王充雨露均沾，到处凑热闹。
开赌局那一大堆人里，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安排起上官来，提议说要王将军同军中几个神射手比射箭，大家买定离手。
王充正好也有点技痒，半推半就被簇拥着到了靶场。轮着射箭，一箭不中靶心就淘汰，对于千里挑一的神射手而言本非难事，但围观的人太多，动辄有高声怪叫扰乱注意力，难免有紧张失误。比了没多久，便只剩下王充与秦越难分胜负，两人又赛过三轮，都例无虚发，稳当得毫无悬念，那些下了重注的人已经与庄家吵起来，争论着该如何算输赢。
秦越知道再比下去也没结果，放下弓箭，二话不说便扑过来给了王充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当做握手言和。
见比赛结束，人群终于陆陆续续散开，赶着去围观其他的活动。一局终罢，王充亦觉疲惫，打算先回去休息休息。
忽然有一个青年凑到他身后——不必回头，也不等那人出声，他的身体先大脑一步，辨认出熟悉的气息，瞬时放下戒备——这一本能的反应几乎让他有点羞赧——任由那人的下巴搁上他肩膀，小动物似的轻轻磨蹭。
“将军好箭术，能不能教一教我？”宋璟刻意把声音放得甜而柔软，撒娇一般。
“怎么想起学这个？”
“我不仅想学这个，还想学怎么当大力士呢——”小皇帝轻笑起来，语气酸溜溜的，“这样下回将军若走不动路，便不用让别人来背了。”
王充不禁失笑，“这种醋你也吃？”
宋璟承认得毫不犹豫，“那当然，我可生了半天闷气，气消了才来找你的。”
王充心理平衡不少，他原以为自己吃傅丛的醋已经够夸张，不料宋璟比他还离谱。
小皇帝竟然这么早就到了军营，默默等了他许久，而他光顾着玩，完全没注意到，也让他有些愧疚。
窃喜归窃喜，愧疚归愧疚，嘴上还得装一装，“你怎么又来了？不怕谏官骂你啦？”
“将军打了胜仗，我来犒劳将士，名正言顺，不怕他们说。”宋璟低头伏在王充颈侧，鼻尖挨着温热肌肤，若落在旁人眼里，姿势无异于一对交颈缠绵的情人，“还是说，将军不欢迎我？”
虽说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可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样毫不避讳，王充倒有点羞耻。
宋璟只穿了常服，此时没让仪仗侍从跟着，看上去像是哪位年轻有为的文官，或是世家勋贵的小公子。
王充的断袖之癖与风流多情在金陵城本也算不上秘密，不过难得有追到军营里来的，有些人注意到这边卿卿我我，顾忌是主帅私事，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热闹，难免也忍不住要偷偷多看几眼，好奇自家主帅又招惹了哪家少年郎，欠下了什么风流债。
在这么多人的悄然注视下，王充颇觉尴尬，试图退开半步，和宋璟保持点距离，可宋璟却一把揽住那截窄腰，把人紧紧搂怀里，真正亲密无间。
他方才并不是开玩笑，见到王充骑在旁人肩上，真让他妒火中烧。他当然知道王充与那人毫无私情，却由衷嫉妒那种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而坦坦荡荡的亲昵肢体接触。
同属下士卒一起玩闹时，王充的神情是那样明快而鲜亮，让他回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探花郎绿袍银枪，笑容比日光更耀眼。
他以为是风波磋磨夺去了那种轻快开爽意气风发，不曾料想那样的王充并未消失——只是不再在他眼前出现。从这个意义上，他简直要嫉恨起所有的岳梁兵来。
在王充退开半步时，这种嫉恨被彻底点燃。
宋璟的拥抱几近竭斯底里，王充被他勒得快透不过气，正想挣脱，却听见小皇帝委屈又气恼的声音，“秦越刚刚也这样抱你了，怎么没见你躲他？偏偏躲我。”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秦越抱过王充多少次，他们俩朝夕同处军中，秦越又比旁人更得王充信重亲厚，从岳梁跟到金陵，身边始终是秦越陪着。也许不止是拥抱，秦越对王充崇拜得不得了，回回投怀送抱，相貌又相当不错，王充未必会拒绝，他们也许更亲密的事都做过。王充躲着他，与秦越拥抱时却那样自然，毫不在乎旁人眼光，也许这在军中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没准还是一段佳话。
秦越可以日日相伴，而他与王充呢，从前分隔两地，难得同在金陵城，言官还要挑刺，不许他来军营。
宋璟越想越难受，“你和秦越……”他嘴唇颤抖，却不敢问下去了，他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害怕真从王充嘴里听到肯定答案，“罢了，你的私事，我没资格管。”
若是从前，王充大概很难理解宋璟这是发什么疯，但如今他也成了过来人，知道为鸡毛蒜皮小事吃醋的滋味，不由莞尔。任宋璟继续抱着，他抬起手臂，揽住小皇帝的后背。宋璟不知哪里迸发出如此大力量，勒得他说话都有点气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秦越本来坦坦荡荡，自然无所避忌，同你嘛，是我做贼心虚。”
闻言，宋璟的手卸了力，他也不急于挣开，“还要抱一会儿么？”
他们抱得确实有点久了，宋璟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松开手，微微后撤，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得足够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
王充的眼神不躲不闪，恳切而真挚。宋璟只觉得心头热烘烘，那些气恼嫉妒都被阳光蒸发，一干二净，只留下熨贴的暖意。
人们三三两两，在远处观察着王二将军的新绯闻。他们怎么抱这么久——总算松手了——啊！你别光顾着看棋盘了，快看那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王二将军忽然倾身向前，吻上那小公子的双唇。这一吻并非浅尝辄止，颇持续了一会儿，围观的人都不禁屏息凝神起来，终于他们嘴唇分开，大家也情不自禁跟着松一口气。远看都能看出那小公子满面通红，估计三分是因为害羞，七分大概是憋气憋的。
“且之……”宋璟胸膛起伏，好不容易才平复呼吸，“我……”他想为自己不讲道理乱吃飞醋惹王充难堪而认真道个歉，也想做一番情感剖白解释自己患得患失的心路历程，可是浓重情绪纷涌而来，却让伶牙俐齿的小皇帝话都不会说了。
“没关系，我明白。”王充轻声道，忍不住笑起来，“我也一样。”
诚知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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