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子的心事

葛沌没能撑到新年。

他整顿兵马,与王充决战于野外平原,阵型还未铺展开便被王充率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士卒们本能地四散逃命,一发不可收拾。战斗尚未真正开始,便迅速演变为一场单方面的溃败,死伤无算。

葛沌被这场面吓破了胆,他攻城时还能好整以暇窝在后方坐看前线血战,如今直面铁马金戈,全无拼死一战的勇气,仅与十余名亲信逃出战场。被主帅抛下的葛沌大军,如无头苍蝇一般陷入绝望的混乱,没再挣扎多久,便尽数缴械。

是夜,亲信勒死了昏睡中的葛沌,将他的头颅割下,向朝廷投降。

时值隆冬,一向体弱多病的天子禁不起严寒,身体又抱了恙,据说上朝时喉咙嘶哑得很,几乎说不出话来。王充急着回去,也等不得大军班师,提溜着葛沌的脑袋,星夜兼程轻骑回京。

他做过天子迎他入城的梦,却被王行抢一步实现,不免暗暗羡慕。知道宋璟正病着,没指望这次能好梦成真,只想着赶紧奔去宫里觐见,献上战利品,顺便探探病。

不料还离城数十里,天子的仪仗已经守候在城外他的必经之路上,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郊外尤其冷,寒风呼啸,吹得光秃秃的枝杈震颤不已,满地白草俯首帖耳。这样的天气,百兽都躲进洞里,旷野之上,一时难觅生命的踪迹,当然,除了宋璟身边那一大帮不得不陪同天子出宫的侍从。

令王充惊讶的是,天子竟然没有在温暖的銮驾里歇息,而是与众人一道,在寒风中站着。

小皇帝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毛茸茸的巨型动物。远远望见有人一马当先而来,他立刻活动了冻得僵硬麻痹的下肢,一瘸一拐地向王充跑过去,仿佛生怕谁抢在他前头似的。

王充快马加鞭,直冲到宋璟面前,稳稳勒住马,翻身跳下,轻巧地落地、行礼,动作一气呵成,“参见陛下。臣听闻圣体欠安,理应臣入宫觐见,怎可累陛下远来相迎?”

宋璟出城相迎,甚至于放着銮驾不乘,竟抱病站在寒风里等他,怜惜感动之余,他心下却涌起隐隐的疑惑与不安。

“且之,朕有件事要告诉你。”宋璟一开口,倒吓了王充一跳。他病压根没好,甚至没法用喉咙发声,说话全靠气音,游丝一般飘飘忽忽的,几乎隐没在咆哮的风声里。

王充听得心疼,温言劝他,“这里冷,陛下先回马车里,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宋璟抬眼望着他,脸色苍白,鼻尖与脸颊泛着病态的嫣红,“不行,”他的嘴唇被冻得直打哆嗦,声音疲惫而颤抖,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不能再瞒着你。”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无助神色,分明穿得挺厚实,整个人却显得单薄、脆弱,仿佛一片残叶,在风中瑟缩战栗。

王充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无奈道,“臣洗耳恭听。”

奇怪的是,宋璟宁可为了这件事不顾病体出城相迎,听着像天大要紧的事,却好像又不急着立刻就说。

“且之,陪朕单独走一走罢。”

屏退左右,看来是做了要长谈的准备。黄贞近乎哀求地唤了句“官家”,生怕这位小祖宗在野地里冻得病加一等,但宋璟倔起来没人劝得动,黄贞只好无可奈何地指挥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王充注意到另一股担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禁转头望去,正对上秦越忧心忡忡的眼神。小孩尚不懂掩饰,大庭广众下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简直把对皇帝的不信任写在了脸上。

王充上回在宫中酩酊大醉,一夜未归,秦越他们在兵营里彻夜未眠,担心将军被皇帝毒杀了,差点准备提刀进宫讨说法。

皇帝今日相迎,于礼太过,反倒惹人生疑,现在还要支开他们,莫非是在野外设了伏兵?宋璟毕竟有刺杀葛浑的前科,秦越实在没法放心。

王充冲他笑了笑,便转头跟着宋璟往路边的荒地上走去。

离开了人群的遮蔽与温暖,凄厉的狂风无遮无拦地扑面而来,吹得战袍猎猎作响,呼出的气倏然成雾,刚成形便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天子将怀中的手炉递过来,炉身是烫的,那双手却凉若霜雪。王充被指尖的触感冰得一激灵,下意识握住宋璟的手,拉到自己怀里,试图用掌心与身体的热度去捂暖。

身子寒成这样,实在不该大冬天在外头吹风,王充忍不住劝他,哄人的语气,“天冷,先回马车上好不好?”

宋璟摇摇头,倾身靠近,唇贴在王充耳边吹气,“太医让我在被子里捂了几天了,不让出门,简直同监狱的犯人一样,再不出来走一走,我都要闷出心病来了……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就这样,每年冬天总要病一趟,我早习惯了。”

他自嘲地笑,“祖父与父亲都曾御驾亲征,我却是个文弱的病秧子,弓马都一塌糊涂,真是愧对祖宗。”

王充嘴比脑子动得快,“你若想学,过了这阵子,等开春,我教你。”

宋璟眼眸一亮,“当真?”

这一问,却让王充迟疑起来。他对射箭骑马挺有自信,却不确定自己真能教宋璟。这两项都要下苦功夫,何况宋璟是半路出家,若想学有所成,更要倍加勤练。然而宋璟手上受一点伤,他都恨不能以身代之,怎么忍心像谭惟当初教他那样,严厉地教宋璟?

单是想到宋璟那双细嫩柔荑,可能会被弓弦勒出茧子划出伤痕,他已经提前心疼起来。

王充差点脱口而出:打仗这等事,交给我就好,你不用费劲学这些。

却骤然意识到这话有多么犯忌讳,本朝历代皇帝都将军权牢牢抓在手中,只到葛浑时是例外——他难道想做第二个葛浑吗?

“陛下若真想学,不如让谭惟进京。他是臣的师傅——”

“可我只想和你学。”王充闻言一愣,宋璟立刻补道,“那一言为定?不管发生什么,等开春,你来教我射箭,好么?”小皇帝说得急切,话音未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会发生什么?他要告诉我的事是什么?他在计划什么?我能够给出承诺吗?王充一面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面惶惑地想。情势的变化是如此迅猛,距离开春并不遥远了,他却甚至没有信心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葛沌率军包围金陵城时,何其志得意满,怎能想到自己不久后便身首异处。

他们离道路与人迹越来越远,逐渐深入荒芜的自然。天苍苍,野茫茫,立于天地之间,一种渺小之感油然而生。在这种宏大的,或许可称为道的存在面前,人的搏斗与挣扎是如此纤微无力,人的情爱与功业都显得不堪一击,甚至荒谬可笑。

命运也好,大势也罢,人们为之冠以不同的称呼,那一种无迹可寻而无坚不摧的力量,如奔流不息的江河,缓慢而坚定地推动着、塑造着一切。

王充少时读史,常常为那些凋零的将星嗟叹不已,怀着少年人盲目的天真自信,以为自己既然熟谙殷鉴,知晓进退,绝不会重蹈前人覆辙。然而当他终于置身于同样的境地,才恍然意识到,历史之所以重复它自身,并非因为前人哀之而不鉴之。那些最聪明的人物已从他们前人的经验中预见到了自己的终局,亦曾挣扎着试图摆脱宿命,然而至高无上的皇权注定容不下一个可能威胁它的变数,矛盾永远存在,只是换着主角上演同一剧目。非君主不贤,非臣属不智,可总是从信任走到猜疑,从依赖走到决裂,一段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最终结束在一杯毒酒,或是一架铡刀。

在那种巨大的力量面前,一切曾美好的最终都会被碾碎,一切曾亲密的最终都会面目全非。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今日,见到宋璟第一眼,他便察觉那人似乎有着沉重的心事。他知道宋璟从小就擅长掩藏,但他没来由有种笃定,总觉得透过那层完美无瑕的假面具,他能窥见少年天子几分真实的心绪。

无论是郊祭那日初见,淡漠神情下隐忍的悲伤,还是今日,浓重得无法掩藏的——愧疚。

宋璟究竟做了什么?或是,准备做什么?与他的父兄有关么?

他不愿意再猜下去,索性直接开口,“陛下抱病出城,要告诉臣什么事?”

宋璟望向他,风吹乱天子颊边散发,那张漂亮的脸显得落寞、黯然,甚至有一丝绝望。

“本来打算一见面就告诉你,可是我舍不得……像现在这样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想再久一点。”

王充的心渐渐沉下去。

宋璟的嘴唇微微颤抖,“明年开春,会有两件喜事。一件是改元,大赦天下,”他低下头,肩膀抽搐了一下,又抬起脸,直直望着王充,“另一件,朕会立王逍为后。”

王充只觉大脑霎时一片空白,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驻了,灵魂抽离出躯体,抽离出凝固的瞬间,融入呼啸风中,俯视着荒野上呆滞的自己。

人间之事,何其荒唐。

宋璟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又像在很遥远的地方,“此事已经开始筹备,很快就会传遍京城……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应当我亲口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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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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