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王充木然地开口,好像在问一件同他毫不相干的事,“陛下……是何时起意?”

宋璟急道,“不是朕的主意,是太后与令尊商议好的……朕知道的时候,将军已出城去追击葛沌。并非我刻意要瞒着将军,只是这件事,我不想以写信的方式告诉你。”

“太后之命啊,”王充面上的讥诮毫不掩饰,“葛义那时同我说的话,我只道是无稽之谈,原来他也比我更了解陛下。”

他冷笑道,“葛浑活着,诸事皆为丞相误。葛浑死了,就推到太后头上。臣竟不知道,陛下当傀儡已经当上了瘾。”

宋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淡,语气却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他一贯的从容淡然,“这桩婚事,临沧侯与太后都很满意。如今的情势将军也知道,军中与宫中彼此提防,互相猜疑,令妹当了皇后,从此便是一家人,大家都能安心一些。”

是了,不仅父亲在京城根基尚浅,希望获得外戚的身份,以建立更稳固的权力基础,获得皇家对他将来权势的切实保证,甚至边军武官们也都乐见皇后出自将门,显示皇家对武将的重视恩遇。太后对这个常年在外掌兵的侯爷缺乏了解与信任,需要通过姻亲来确保联盟。而满朝警惕的京官,亦等待着一场盛大婚仪昭告天下,临沧侯并无反心,已成为皇权忠诚的后盾。

除去了皇权的最大威胁后,重兵在握的王家俨然成了皇室新的心腹之患。王充并非没有设想过。双方会彼此猜忌,剑拔弩张,以至于兵戎相见,无论输赢,都不是他乐见的结局。结为亲家,暂且形成同盟,以婚姻之亲来弥补信任的稀薄,似乎已经是眼下这道难题最好的答案。

可惜他从不是个识时务的人。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稀罕。

王充挑起眉,“那将来,我该叫陛下一声妹夫。”他想到什么,忽然大笑起来。

宋璟脸色稍和缓些,勉强挤出一个笑,王充又道,“我父亲也真是……葛元君亦是陛下的皇后,也不碍着陛下杀葛浑,却将一个无辜的女子逼得削发为尼。陛下心里装着江山社稷,岂会在乎那点儿女情长?”

宋璟的辩解被风吹得模糊,微不可闻,“我不是不在乎……”

王充低声道,“你们谈交易我管不着,为什么要把阿逍扯进去?”他的愤慨不仅冲着宋璟,也冲着临沧侯,多半还有王行。他是幼子,又任性不羁,父兄都宠着他,台面下那些复杂腌臜的事从没让他参与过——家里有什么紧要机密的决定,也从不会和他商量。他乐得清闲,眼不见为净,可是这一次,却像是被最亲密的家人与……与他喜欢的人同时背叛。可笑他先前还为如何调和双方的矛盾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如今他却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阿逍,偏偏是阿逍。

葛元君出了家,宋璟春秋正盛,椒房空置,不仅太后要管,谏官们也看不下去。宋璟迟早会立后,这一点他并非没有预期,可是……怎会是阿逍?

阿逍那样自由自在野地里生长的脾气,该遨游于长空旷野,岂可被拘在笼子里?阿逍那样单纯澄澈,天真率性,怎么能掺合进前朝后宫这摊子浑水里去?

他最珍视的妹妹,应当嫁一个真正相爱的人,或是无拘无束独自快活逍遥一生,怎么可以被当作夺权的工具,送进宫墙之中?

他几乎对父亲生出一种怨恨。

“你们问过阿逍的意见么?”

“令妹已经答应了。”宋璟轻声道,“且之,你放心,令兄原本要去劝她,但她当即就应允了。她说,她同我打过照面,并不讨厌我。”

“陛下天容玉色,绝代风华,谁见了不喜欢?”王充讽刺道,腔调阴阳怪气至极,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态而难堪,抿了抿唇,竭力压抑住翻滚情绪。

何必呢,他想,事已至此,何必再纠缠不清,像丑角一般?

“既然是父母之命,你与阿逍又都乐意,”他哽了一下,神色寂寥,“本来就不必同我说。”

也许并不是故意瞒着他,只是没必要告诉他。说到底,这桩婚事同他有什么关系,哪里又轮得到他说什么?

父母与阿逍都同意的事,他这个哥哥没资格反对。至于宋璟……他至多算是宋璟一夜的床伴,难道还要拦着天子娶妻么?

“且之……”宋璟开口唤他,闭上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睁开那双漆黑的眸子,紧盯着他,以一种郑重得古怪的腔调,“且之,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他怔住了,接着便感到羞耻——为自己竟然有一瞬间相信了这般荒诞无稽的话,干笑了两声,“陛下说笑了。”

宋璟黯然苦笑,笑声喑哑,像夜风灌进古寺破了的窗,“你若愿意,朕宁可与太后和令尊撕破脸,也会拒绝眼下这桩婚事。你若不乐意,朕娶谁,又有什么分别?至少,她同你很像。”

王充只觉气血上涌,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揪住了宋璟的前襟,“你说什么混账话?你既然要娶她,便好好爱她,你敢对不起她——”

宋璟毫不挣扎,只是望着他,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深潭,语气柔和而平静,“我会好好对她,将她当作亲妹妹一样去爱。”

“不够!”王充吼道,“我妹妹应当有一个真正爱她的夫君,你已经把葛元君逼得心灰意冷,难道还要再毁了我妹妹?”他的拳头已经抬到宋璟颊边——可恨的是,对着那张漂亮得让人心软的脸,他仍旧是舍不得动手。

“我没法答应你,”宋璟望着他,面无惧色,浑然不在乎他的暴力威胁,竟轻轻笑起来,柔声道,“我不想骗你。”

王充松开手,心烦意乱,为宋璟的笑,为他的无能为力,就在几日前,他面对葛沌时何其胸有成竹,胜败只在翻手之间,可现在,命运的洪流向他露出狰狞面目,他成了那个举世皆醒而独醉的疯子,分明是皆大欢喜的婚事,唯独让他寒意彻骨,头痛欲裂。

“若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他浑浑噩噩,步伐错乱,只想离宋璟远一点。在那人身边,他实在没法镇定心绪,思考眼下的复杂情形。

“你去哪儿?”小皇帝急得喊破了音。

离开宋璟不过几步远,他已觉心智清明了许多,方才那种悲愤填膺甚至绝望的心境霎时消退了,只余下空茫。北风的怀抱裹着他的身躯,天高地远,他更看清自己的滑稽丑相。

他固然担心妹妹的未来,可令他难过的不止于此——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却不能不在乎他的妹妹,若是王逍做了皇后,他便必须与宋璟彻底了断,绝不能再有丝毫苟且。

然而,这不正是他最初的设想么?他早就打定主意与宋璟保持君臣的距离,本不应亲密如斯,只是步步踏错,步步陷落,纵容自己贪欢一晌,不去考虑未来——他与宋璟,本就没有未来可言。

与其等到他日相看两厌、彼此猜嫌,更难堪的结局,如今一刀两断,倒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为了这点情爱,已变得小肚鸡肠,喜悲不由己,成为他从前瞧不上的傻瓜样子,难道要长久这样下去么?

今日之事,也许正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让他莫要再沉沦,拨开眼前的迷雾魔障,方见天地开阔。

他转头看着宋璟,勾唇轻笑,“臣这些日子也累得很,如今叛军已破,赶着回京歇一歇,寻些乐子,这也要管么——妹夫?”

他仿佛能看到宋璟的面具片片剥落,失魂落魄一般怔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半晌没有言语。

也许当了傻子的不止他一个。

他本该转身离开,潇洒收场,可望着宋璟那样,到底不忍心,仍是停住脚步,静静地等着宋璟开口。

“且之……”小皇帝声音嘶哑,“这次大婚仪,令尊、令堂、令兄都会来。朕生身父母早逝,没有同胞兄长,且之,朕心底早已把你当做兄长,你会来罢,作为朕的……家人?”

王充心头一阵抽痛,面上却只是微笑,“陛下九五至尊,臣岂敢高攀。”

竟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们成婚,阿柳——就允许他在心里最后唤一次阿柳吧——实在是残忍。他咬了咬牙,扯出一个笑,“但作为阿逍的哥哥,我会去的。”

他扬长而去,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忍不住回头,望见宋璟仍然怔怔地站在风里,显得如此渺小,虚弱,似乎随时会被狂风吹作柳絮纷飞。

他的腿脚快过了脑子,转身奔回去,解下外衣,披在宋璟身上,“走罢。”

不等宋璟开口,他再顾不得什么君前失仪,立刻撒腿开溜。

狂风如刮骨刀刃,寸寸凌迟他的肌体。他终于感到那种直刺骨髓,渗入心底的寒冷。冰雪一点点凝固他的血液与心跳,方知一切最激烈的痛楚到了最后,也不过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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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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