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询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因为非礼敌国主将被踹死,和挑衅老虎被咬死,一时分不清哪种死法更光宗耀祖。他理亏得很,不敢喊疼,一叠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刚才我本来真是为了抓蝴蝶。”
说他不是故意,嘴巴却能阴差阳错碰到王充唇上,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但若说他处心积虑,编了个捉蝴蝶的谎话——编这样的谎话,太有失晋王殿下的水准——制造非礼机会,倒也冤枉了他。
他本来的确是为了蝴蝶,一只蓝色翅膀,花纹极艳丽的蝴蝶,仿佛闪着金光,翩翩然落在王充面颊。多漂亮的蝴蝶,简直如同天降祥瑞,那令人惊叹的美让他全然忘却了方才的惊魂,只想将它捉到手里。
可当他凑近了,莫名其妙地,蓝色的蝴蝶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隐没在余光的边角,他眼中只瞧见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薄汗覆盖的皮肤投下阴影,好像一只停驻的黑色蝴蝶,比刚刚所见的那只更罕见,更美丽。一动不动,令他躁动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仿佛万籁俱寂。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目光顺着那玄色的蝴蝶往下,落在湿润柔软的玫红色花瓣,晨露浸过一般,泛着潋滟水光。
“我没想那么多……”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地凑上去,口干舌燥,便想要啜饮花瓣上甘甜的露水。
王充已经睁开眼,审视地盯着他,眼神凌厉冷峻,寒气森森,犹如利刃,好像能把他面皮割开。
他知道王充是在等他的解释,不由非常心虚,总觉得若一句说错,刚砍过老虎的那把匕首便会割开自己的喉咙。
扪心自问,他从来不好男风,一点念头也没动过!京城里纨绔子弟效仿江左风流,也跟着涂脂抹粉,龙阳之好盛行,他宴上碰着许多回,可完全不感兴趣。先前同王充夸耀他们京城的小倌多才多艺,能骑善射,那也只是为了投王充所好,他本人对那些花拳绣腿相当鄙薄,以为只能供宴饮上炫一炫技,真扔到战场上百无一用。那些柔软**千娇百媚地靠他身上,他都嫌脂粉味儿熏得慌。
天地良心,他从来不好男风!
可刚刚的确是他的嘴稀里糊涂鬼使神差地亲了上去,无可抵赖。
齐询苦思冥想,总算找着了此事的源头——谁让他为了招徕王充,竟绞尽脑汁寻觅赞叹起燕国小倌娈童的种种好处来?这话没能打动王充,却在他自个儿心头种下了一点念想。因此当他望见身边躺着一个俊美的男人,心里便涌动起几分旖旎妄念。
“我就是很想知道,同男人亲吻是什么感觉。”齐询硬着头皮反省,“我以前从没试过,前头聊起来,便有点好奇。”
他这话说得非常诚挚,解释虽不着调,却更显出是他的真心话——若是编的,怎么也得编得像样些。真不知是燕人的思虑处事与南边不同,还是晋王殿下这人想法特别独树一帜。话说到这份上,王充的怒气倒消了大半——走路上被狗咬了,总不见得要和狗置气。
王充嗤笑道,“还以为殿下为了报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你们燕国的小倌不是个个清秀漂亮么?你若好奇,难道从没想过找他们试一试?”
齐询恨不得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我对他们没半点兴趣!不用试我也知道,我绝不喜欢那样的,细皮嫩肉,没骨头似的,那点骑射功夫中看不中用,若跟着我上战场,完全是浪费军粮!你相信我,虽说宴会上常碰见,我从来坐怀不乱的。”
他仿佛平白被人诬陷了名节一般,情绪异常激动。慷慨陈词完,齐询自个儿也感到有些怪异,好像一个惧内的男人在跟夫人赌咒发誓,自己虽然逛青楼,可从来只听曲,绝没做对不起她的事。
见齐询这副急赤白脸的滑稽模样,王充不禁觉得这家伙挺好玩,存心逗他,作恍然大悟状,道,“我明白了,原来殿下挑男人的标准与众不同,旁人只晓得看相貌,殿下在意的却是能不能当好兵。我看殿下身边那几位壮士,就很符合条件嘛。殿下怎么不同他们试一试?”
攻守之势异也,刚刚还在非礼别人的大燕晋王,这会儿被三言两语闹得面红耳赤。
齐询一脸窘迫,难为他还认认真真回答,“不用试,我不喜欢那样的!首先,我本来就不好男风,就算我要喜欢男人,我……我也看相貌的,我那几个随从,同他们站一起连我都能被衬得玉树临风,文质彬彬,如果我是姑娘,绝不会看上那样的夫君,何况,”他悲愤地声明,“我不喜欢男人!”
王充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胳膊往后一搁,又懒洋洋躺下来,继续闭目养神。
与猛虎一场厮杀,已经逾越了他体能的极限,当下撑着一口气勉强熬过去,等尘埃落定,疲惫铺天盖地袭来,每一寸皮肉都充斥着乏累,恨不能倒头就睡,直睡到明日天亮。
齐询见他没再追究,如蒙大赦一般,很狗腿地到处忙活起来。贵为王公,齐询干起活来却相当熟练麻利。剥皮,生火,不一会儿,便飘散开烤兔肉的香味。
王充心安理得地小憩,任齐询忙前忙后。等烤好的肉送到了嘴边,才张口尝一尝。齐询把最好的部分都留给救命恩人,自己啃边角料。
王充尝过几口,觉得相当不错,也不矜持,撑着身体坐起来——不管有多累,为了吃总归还能再撑一会儿。
他们狩猎时不觉时光飞逝,同老虎搏斗又耗费了大量体力,这会儿香气四溢,才意识到饥肠辘辘。席地而坐,边上躺着一只老虎的尸体,地上鲜血流淌,却觉得这些只经过最简单处理的烤肉,比平日厨师精心烹制的珍馐美馔还要可口得多。
两人坐在一道,什么礼仪端方通通丢一边,一门心思伺候自己的胃。
“我想明白了。”齐询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王充饶有兴致地抬眼看他。经过今日的相处,他发觉晋王殿下的一举一动常常出人意表,着实是个挺有趣的同伴——两军对垒,不按常理行事,却也是个难缠的对手。他有意多观察了解这位敌军主帅的言行举止,也好为将来揣摩他的战术思路做准备。
“我方才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亲你。”
怎么还在想这个?王充已经将被狗咬了一事抛诸脑后,接受了“好奇”这个解释,懒得再多想,不料咬人的这位还纠结上了。
齐询抹了抹嘴,神色严肃,语气很郑重,“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可我心底大概是这么想的。我以前见过不少有断袖之癖的纨绔公子哥,觉得他们都是闲得发慌,为了模仿南边的风尚,为了标新立异,显得自个儿很风流潇洒,才整天和那些涂脂抹粉娇俏柔媚的娈童小倌们厮混。我觉得我和他们绝不是一类人,打心眼瞧不上那样……”他陷入回忆,有些落寞地笑了,“现在想来,也许我才是那个标新立异的人,为了显得自个儿与众不同,一心只有国事,不耽于享乐。”
王充并不打断他,只是凝望着齐询,目光中仿佛带着鼓励的意味。
像齐询这样的人,要做出这样的自我否定并不容易。
齐询深吸了一口气,道,“你给我的感觉同他们完全不一样。我很喜欢你这个人,才明白龙阳之好并不是什么讨厌可鄙的事,才想——”晋王殿下仿佛觉得很难开口,很突兀地啃了口肉,才接着说下去,“我想或许,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男人,只是从前没遇着中意的,我又有成见,心里抗拒。你说得对,我挑人的眼光和选士兵的眼光差不多。假如我喜欢男人,也只会喜欢能打硬仗的。除此之外,还得样貌俊朗,一表人才。”
他垂下头,“……所以我想,如果——万一的可能——我有断袖之癖,我肯定会喜欢你。所以想试一试,亲你是什么感觉。”
其实他的嘴唇刚挨着点边,还什么都来不及感觉,就被王充一脚踹开。
这种一生一次的良机就这么被他浪费了,他脸皮再厚,总不好意思请王充再让他试一次。
齐询又抬起头,像说给王充听,又像自言自语,宣誓一般庄严的态度,道,“没什么感觉,可见我是真的不好男风。”
王充始终没打断他,直到这时才开口,淡淡地道,“我今日才晓得,能打仗,好皮囊,竟还有这样的坏处。”
他没再说什么,齐询也没有,他们默契地揭过这一页,仍旧享用猎获。
吃完了,准备下山。齐询蹲在老虎尸体边,将虎皮完整剥下来,扛在肩头,顺手捡起地上的匕首。
前后脚下山,临别时,齐询要让王充把虎皮带回去,“毕竟是你擒杀的老虎,留着做个纪念?”他想起先前还夸口要打了虎给王充做大衣,后来却是靠王充救他才捡回条命,不禁有些赧然。
王充笑道,“你若喜欢,送你了。往后瞧见它,殿下便能回忆起今日,”他的声音低沉慵懒,带着调笑,令齐询有一刹又浮想联翩起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敌人,险些一失足成千古恨。”
齐询假装听不懂言外之意,从善如流收下了虎皮,又道,“这匕首也送我成吗?留个纪念。”
王充怔了一下,轻声道,“随你。”
本来是他心爱的武器,却染着太浓烈的——那人的色彩,睹物思人,不如眼不见为净。当他终于杀了猛虎,匕首力尽脱手,仿佛一种隐喻,那场战斗结束了,他也没有力气再握紧什么,留也留不住,只能放下。就丢在深山里,葬在泥土里,忘却它的下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齐询若要,也就随便他。
齐询已经往回骑了几步,又调转马头回来,“且之!我能经常找你一道打猎么?”
只有今日可以这么称呼他,像朋友一样,齐询决定趁着还没分别,尽量多叫几次。
王充笑道,“恕我失陪,我有别的事要做,不能像殿下这样专心致志,驰骋畋猎。”
齐询估摸不出这是夸他贬他,一律当作夸他,也笑嘻嘻地问,“什么事?莫非且之要趁着我玩物丧志,整顿军务,偷袭我军?”
王充大笑,“当然是同涂脂抹粉清秀漂亮的小倌们尽日宴饮,听曲赏舞,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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