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雨欲来

兖州边境大军对峙着的时候,金陵城里也没闲着。

先是程济道冲在最前头,带着一堆门生上疏,要求对朝廷诸部进行大刀阔斧的人员调整,被性情温吞慈悲为怀的皇帝按了下来,和了一通稀泥。念在都为朝廷鞠躬尽瘁奉献多年的苦劳上,保住了衮衮诸公的高官厚禄;程公意欲澄清吏治,亦是一片忠心,朝廷改元更新,的确需要引入朝气蓬勃的活水。皇帝做主,选拔了一批新鲜面孔,安插进各部。这些人大都出身寒门,在葛浑掌权的年代英俊沉下僚,于基层或地方摸爬滚打,攒了一腔干劲。虽是天子门生,却也是按照常例予以擢升,品级定得并不高,每个人的权责也很有限——看起来,这只是皇帝为了安抚以程济道为代表的清流文官所做的象征性举措。

然而没过多久,敏锐的老臣们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诚然,小皇帝表现得很宽宏大量,对满朝的葛浑余党一概没问罪,有的甚至还升了官——但都是明升暗贬,用虚衔供着,却远离了实权。

那些品级不高的天子门生,正在蚕食着原本属于旧党的权力。经过一番温水煮青蛙,名义上的上司们惊诧而惶恐地意识到,这些“小官”并非只是来打打下手,帮忙干粗活累活的人,他们已经逐渐接手,甚至主导了各部的实际事务。在皇帝的扶持下,他们在官司之内悄然另起炉灶,一步步拆解切割,原有的组织成了一个空架子,真正掌舵的则是台面下的影子。

起先还有些人乐得轻松,以为正好让得力下属免却自己繁杂的案牍辛劳,有些敏锐的人察觉了皇帝的筹谋,但毕竟是叛臣旧党,保住禄位已属侥幸,大势已去,亦不敢发难。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权柄更迭,皇帝要换他信得过的新人,本也是理所应当。

况且,手握重兵的国丈还搁京城杵着,纵有不甘,又何敢不甘?

若是识时务,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小皇帝总是再三慰留后依依不舍地送别,赏赐慷慨,兴致来了还设宴饯行,让朝中的才子们写诗赞美这位老臣的功勋,把人感动得老泪纵横,直感叹天子的圣明仁善。没多久,葛浑掌权时的枢要重臣,已经溜了三位。

其实这夺权的计划并不算多高明,大概是憋屈了太久,难免操之过急,行事上颇为粗糙。除了往三省六部里塞自己人搞换血,小皇帝还急匆匆地起用了赋闲多年的宗室,给以兵权,出镇各地,以期拱卫皇室。内有国戚,外有皇亲,看起来,朝廷的武装皆已在天子的掌控之中,真是稳如泰山。

也有聪明人从这安排里读出了皇帝的窘迫不安,让仅有几个可堪大用的宗亲在外领兵,还能是为了防着谁?自然是那位老奸巨猾的国丈。诸王在地方作牵制,朝中的临沧侯若生异心,也得掂量掂量四方勤王之师。一旦京城有变,天子蒙难,宋家血脉仍能保全,这些掌握实权的宗亲仍有可能兴复楚室。

不过,无论仓促行事露了多少破绽,有心人如何猜测暗潮汹涌,小皇帝的表面功夫实在是无可挑剔。

他极擅长此道,装得温良恭俭让,对朝中老臣不仅既往不咎,还要格外荣宠。

历朝历代都是臣子捧着皇帝,到宋璟这时候,竟是皇帝奉承臣子。当着满朝文武,宋璟只拣动听的话讲,单谈诸公的贡献,绝不提过往那些腌臜事。仿佛葛府门口烧尽了来往信件的一把大火,也顺带着把皇帝的记忆烧干净了。

有个愣头青查案时扯出旧事,非要刨根问底,叩头血谏,要求将当初受葛浑指使而枉法徇私的一干官员通通问罪。皇帝坚定拒绝,在朝堂之上动情地追忆往事,“彼时权臣所迫,人人都有不得已。朕亦有不得已。时移世易,大奸已诛,往事已矣,从此切莫再提了。”

天子这一番演说情真意切,的确使得人情稍安。而皇帝对旧臣的关怀也不止停留在嘴皮上,有位积淀极深的元老,熊其,同葛家还是实打实姻亲,碰巧在这当口得了重病,皇帝亲往探视,关怀备至,派了最好的太医去,名贵药材送了一大堆。

皇帝对熊其的子侄金口玉言地道,“熊公德高望重,忠心为国,鞠躬尽瘁,才积劳成疾。病在熊公之身,忧在朕心!朕早已将熊公当作了自家的长辈,熊公抱恙,朕日日挂怀,国事虽大,惟愿熊公以自身为重,切勿再辛劳伤身!”说着竟潸然泪下,全不提熊其昔日助纣为虐的累累劣迹。

此事闻于里巷,无不喟叹天子的宽宏仁爱,更有人担忧起小皇帝这修佛的至善至诚,会被宵小之辈利用欺负。

除了安抚葛党,天子对以他老丈人为首的新贵勋臣更是优礼有加。

尽管坊间多有“又一个葛浑”的议论,人人都以为帝后的大婚不过是又一场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这回的情节却并没照着葛家先前的剧本上演。

不同于懵懂年幼的葛元君,王逍对皇后一职相当积极。据说还未成婚,她便托父亲转告皇帝,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她不愿铺张奢靡,搞什么盛大排场消耗民力,因此这桩婚事办得极简朴,为本朝之最。一时民间众说纷纭,有人称赞皇后的贤德,亦有不少人疑心这是天子不待见皇后,给王家的下马威。

第二种观点很快不攻自破。皇帝对皇后娇宠非常,怕她无聊,竟在宫中为她设了靶场,供她骑马射箭,不顾旧例,允许她在禁中储放弓箭刀枪,好让她不至于荒废了武艺,即使深居宫闱,仍能与人切磋拳脚,消遣时光。

有时处理完公务,皇帝也会去靶场,特意叮嘱宫人不要惊扰皇后,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凝望他的皇后纵马射箭的身影。

他似乎对看别人射箭非常感兴趣,往往能入迷地看上许久,耐心地等在一边,直到皇后终于注意到他,笑着从马上跳下,“官家,又来靶场啦!单在一旁看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学骑射,又不好意思说?我教你!”

年轻的天子闻言一怔,那张永远得体的面孔上闪过一刹晦暗的裂隙,犹豫片刻,轻声道,“朕看着你射箭,便很好。”

皇帝年少失怙,也许是在岳父岳母这儿找着了一点家庭的温暖,常常邀请他们入宫,举行家宴。王逍出嫁前,以为从此再难见到母亲,母女俩相拥而泣——不料没隔几天便又见着了。嫁入禁中,与父母团圆的次数倒比从前还多。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葛党,清流,宗室,外戚,各怀各的打算。矛盾从未被解决,只是藏在华裳与恭维之下,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春花凋尽,金陵城迎来了靖和年间的第一个夏天。天气潮闷,叫人心头堵得慌。仿佛空中蓄着一腔水汽,只待一场震天撼地的暴雨倾泻。

人们屏息凝神,等着那一声惊雷。

靖和元年四月,熊其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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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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