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众叛亲离

金陵城似乎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熊其叛乱的余温尚未散去,宋演的死讯传到京城,立刻掀起骇浪惊涛。

随王殿下,为了达成和议,为了拯救岌岌可危的楚室于水火,舍己为人地出质燕国,如今竟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最激愤的是宗室的王爷们。他们与宋演都是实在亲戚,虽说也没什么亲情可言,但不能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宗室与外戚同为皇权的延展,天子的左膀右臂,不过从古至今,这两只臂膀鲜少有通力合作的时候,永远要为皇帝的信任与倚仗争斗不休——皇帝就不能都信任么?当然不成,这碗水是绝无可能端平的,皇帝心中的天平一旦倾向于一方,便意味着另一方将逐渐远离权力的最中心。

尽管皇帝表面上对宗室也相当关爱,可他放着血脉相连的亲戚不顾,非要屡次三番邀请皇后一家子去宫中办家宴,已经惹得诸位王爷们心中犯嘀咕。如今王充悍然杀害宋演,更是让他们群情激奋。仗着皇帝的偏爱,皇后一家这是嚣张跋扈到了何等地步!于社稷有大功的显祖皇帝嫡子,就这样惨死于边疆!他们这些身份功劳都比不上宋演的王爷,岂不是更不被国舅爷放在眼里?

必须严惩!抓着这个由头,不仅要将王充处以极刑,还要好好查一查,背后是不是受了临沧侯的指使!

清流谏官们当然也没闲着,简直跟过了年似的。外戚跋扈,本来就是清流们最看不过眼的,一个武夫,胆敢擅杀皇子,更是踩着了文官们敏感的神经。被杀的宋演又一向是士大夫们同情的对象,什么错处也挑不出的受害者。像这样一桩无可辩驳的铁案,矛头对准的还是当朝的国舅爷——足够显出进言者的不畏权势,博得一份好名声,实在是没有不上疏的理由。有些文采的,已经在案前奋笔疾书,一时半会儿憋不出好文章的,也生怕错过了这一趟,赶紧去寻同僚联名进谏。

本朝为广开言路,允许谏官风闻言事,无须呈交证据,不知过了几手的市井传闻也能上达天听。现下文官里最热门的便是王二将军的种种流言——上疏论罪,只写一桩岂不是失了气势,当然是条陈罗列得越多越好,写个十几二十项罪名,就算有一半是假的,也足够治他个死罪——风闻言事么,掺点假也不用负责任。

碰上王充这么一位放浪不羁的国舅爷,真是为诸位才子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想象着生活奢侈作风靡乱的风流公子哥形象,立刻妙笔生花,什么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挥金如土醉生梦死,调戏名伶始乱终弃,强抢民男秽乱军营,兵临城下时还在城楼上夜夜笙歌!视礼法廉耻为无物,真是罄竹难书!可惜碍于这奏疏要呈给圣人,不能写得太露骨,否则倒可以做一篇风流而兼下流的□□。

据说王充的母亲抱孙心切,四处寻访名医奇药,只想让儿子不再惟好龙阳,能像旁人一样娶妻生子,王充却对母亲的愿望置若罔闻,害得慈母忧郁不乐。世间竟有这样不孝的人!不孝的人,更不可能忠心!连母子亲情都不顾的人,难怪他会做出弑杀随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还有缺心眼的找到顾小灵,想请这位声名鹊起的文坛新秀当上疏的主笔——自从家中变故,金陵战乱,顾小灵一改旧日的浮薄文风,洗尽铅华,年纪轻轻,文章却沧桑老辣,俨然有一代文宗之风范。

顾小灵从前是最不肯搭理这等事的清高人物,奈何顾老翰林一死,一家老小的担子全落在他肩上,不得不勉为其难,学着和光同尘。

来客滔滔不绝,大讲他搜集到的罪状材料,请顾大才子润色加工,把这些下三路的东西整理成一篇恢宏磅礴的雄文。

若是从前,顾小灵想,他一定会将这人逐出他的家门,绝不许旁人如此信口雌黄诋毁王且之。但现在,他仅仅是安静地坐着饮茶,思绪如浮云飘散。

一会儿飞过庭院的墙头,他踮着脚使劲往上够,王充伸长了胳膊拽他上去。

一会儿飞回白雪覆盖的花园,谢逸扔的雪球正中他面门,冰凉的雪水糊了一脸,不小心吸进鼻子里,呛得他边咳边哭。王充立刻跑来帮他擦脸,嚷嚷着要大义灭亲为他报仇,转身就冲去追打自家表哥,谢逸被砸得抱头鼠窜,那副狼狈样子逗得他破涕为笑。

一会儿又停在庆祝王充武举高中的宴会,探花郎姗姗来迟,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不容攀折的天香国色,他头一次见王充流露那般神态,只觉心头割开一道伤口,血流不止,不知从何时滋生的情愫与盼望骤然落了空,他胸膛中一片茫然,好像一切都没有着落。

那片云飘零游荡,终于停驻在去年的秋季,他失去了父亲,从前热络的故旧亲朋都畏惧葛浑权势,不敢上门吊唁。王充从梁郡千里赶回,他抓着那人的手,透过一小片皮肤传来的温暖,渐渐熨热充实他冰凉空荡的胸膛。仿佛是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他身上还披着孝服,不合礼法的隐秘情愫却悄然滋长蔓延。他在王充的怀抱里痛哭流涕,心中竟然萌生出欢喜——幸好还有他肯来,幸好是他来了,他从边疆不远万里地赶过来,家都还来不及回,先来见我。也许我们之间,未必没有一点可能。也许他对我,总是与对旁人不同……

尚在守孝,没人会追问他成家的事。他暗自想着,如果王充仍旧没有娶妻,他便也不娶妻。他愿意为那个人长久地等下去。等那人厌倦了花丛游戏,或是终于从战事中抽身,无论何时回头,总会望见他为那人备好的酒,擎起的伞,点亮的灯。

思及此,顾小灵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那是一种克制的自得,来客不觉看得失神,转念一想,一定是顾公子才思敏捷,心中已经拟好了底稿,才露出这般胸有成竹的神色。

“顾公子笑什么?”来客殷勤地笑道。

“故事挺有趣,”顾小灵轻笑道,“倘若他真是这样的人……”

那倒好了。顾小灵想,倘若他真是这样自私好色之徒,不为旁人考虑,他们之间大概早已……

没关系,他愿意等。他不是不明白,王充对他的克制甚至疏离,是因为那人对他,到底与对旁人不同。

千夫所指,他当然为王充担忧,可心底却也渗出一丝窃喜。也许这次的风波过去,王充便会对朝廷心灰意冷,也许那人会被去职免官,从此再不用去对付难缠的燕军,不用戍守边疆生死难料——那些事就让别人去操心罢!他们可以像从前一样,隐于江湖,相伴而游,不理会庙堂的波谲云诡。

他揣着一种天真的乐观,以为临沧侯手握重兵,王行长袖善舞,王逍稳坐中宫,尽管兹事体大,总不至于让王充有性命之虞。

来客一走,顾小灵立刻让家仆去给王行报信。

他并非第一个。王行八面玲珑,哪边都有朋友,这会儿已晓得了针对他弟弟的密谋,正在临沧侯府等着,要与父亲商量对策。

弟弟妹妹不在,尽管豪华气派,这座府第却显出一种荒凉萧瑟的景象。王行有些伤感地回想起那两个不服管的顽皮小孩,也许是他们赋予了这座宅子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勃勃生机,随着他们的长大与离去,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地消失了。

临沧侯的出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等他向父亲解释发生了什么,临沧侯摆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说。

王行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声音是如此苍老,疲惫而冷酷。

“你不要掺合进去。”临沧侯道,“他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已不可能救下他了。你与阿逍,务必明哲保身,不要被牵扯进去。”

王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临沧侯苍老的目光鹰隼似的射向他。

“你若非要上疏——”这句话让王行燃起一点希望,以为尚有转圜余地,却听到父亲的下半句,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那便劝陛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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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