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顺利收复,牵制燕军主力的佯兵也全身而退。然而,楚军营中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秦越跪在地上,手反绑在后,低垂着头。听见隐约脚步声,下意识想抬头,又赶紧把脑袋压下去。
他与王充关系亲厚,非同一般,其他将领也不敢处置他,然而他自知犯下大罪,即使王充有心袒护也必死无疑,更不愿让王充为难。因此主动让人把自己绑了,只等着最后见王充一面,便槛送京师。
那人迅疾如风,大步流星,倏忽间从远处到了他跟前。他在等待的时候早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坦然从容,视死如归。然而当王充停在他面前,他的心便猛烈地跳动起来,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只能咬紧了牙,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
王充已经知道了。
相州并没有多少燕军,只有齐询一开始派去接应的小拨人马。只是,除了燕军,还有一个人——随王宋演,显祖皇帝的嫡子,宋璟的皇叔。齐询出征时捎带着他,本就计划打着他皇室正统的旗号,以安定南方士庶人心。相持日久,依靠武力优势轻松平定南方的期望已经破灭,直到何伦献城,让困乏中的燕人信心大增,重又燃起兵不血刃传檄而定的美好愿景,赶紧将这位皇叔推到台前,好给城中百姓喂颗定心丸,免得他们瞧见燕军进了城豁出命来也要闹造反——这回可不是“北面那些劣迹斑斑的野兽来洗劫我们”,是“咱们显祖皇帝嫡亲的小儿子要当皇帝”,何必拼命反对?
齐询主力未至,楚军兵临城下,城里仅有的燕军困境之中灵机一动,又想起了这位杀手锏,便押着宋演上了城墙。宋演身份何其尊贵,况且他当初出质燕国换来和平,多年来始终被视为英雄人物,没有天子的圣旨,楚军哪里敢伤他?攻城器械已架设好,却都迟疑着不敢动作。
燕人见这位随王殿下如此有效,得寸进尺,竟押着宋演在最前,出城迎战。楚军士卒唯恐误伤宋演,又怕燕人杀害人质,自己无论如何担不起责任,一时都束手束脚。燕人趁势转守为攻,骑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些楚兵不敢攻击,也不愿做马下亡魂,索性掉头便跑,若非一些勇士勉力维持,险些酿成溃散。
秦越见前方阵型大乱,快马上前,望见燕军拥着宋演呼啸而过,战车所经,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那些人皆是他的战友,却如此窝囊地死去。只因为战车上那个人。为了不伤害那个人,他的战友们被骑兵的长矛捅穿身躯。如果还不尽快改变,会有更多人死去。其中许多人,都是他的岳梁同乡,有些人和他一样是孤儿——他们并肩作战,互相照拂,早已将彼此视作家人。
秦越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凭什么?谁不是爹娘生养的孩子,凭什么宋演的性命比别人的都要金贵?难道就为了保住他的命,不敢组织进攻,宁可让燕军这样肆意冲杀?他们手中的武器还有什么用处?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像待宰的羔羊,被燕人的铁骑冲杀屠戮么?
他答应过王充,要带大家活着回去。王充冒死拖住齐询,好让他们尽快收复相州,难道就要为了这位随王殿下,便让所有人的牺牲都付诸东流么?
战场上从来嘈杂,惨叫声,呼喊声,箭矢划破长风的声音,金戈交错碰撞的声响,刀剑割开血肉的沉钝声音。可秦越从未觉得如此宁静,万籁俱寂,他弯弓搭箭,一箭封喉。
燕人匆忙扶住宋演的身躯,徒劳地试图扶起他们的挡箭牌,尽管他们也心知肚明,随着这一箭终结宋演的性命,显祖皇帝嫡子的神奇法力失效了。
秦越收起弓箭,拍马上前,举刀高呼。楚军士气大振,重整旗鼓,冲出城的燕军本就人数不多,很快落了下风。不久,便带着宋演的尸身弃城而逃。
搭箭瞄准的时候,秦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一死,旁人不敢担上杀害皇子的罪名,他来。总得有人这么做。
他跪在地上,只觉冷光一闪,刀剑出鞘,他绷紧了身体,等待刀刃割过脖颈——倘若王充要将他就地正法,划清界限,他也完全理解。在这里死了,倒比被押去京城好得多,横竖是一死,若被送进了诏狱,傅丛一定会千方百计拷问,逼他说出幕后主使,试图牵连到王充。还不如死了干净,黄泉路上,还有不少弟兄等着他一道。
何况,他很愿意死在王充手里。他能有今日,全要感谢王充彼时的怜悯,现在由王充来结束一切,也算有始有终。
但那把刀并没有割开他的脖颈,甚至没有划破他的皮肤,只是在捆着他的绳子上轻巧地掠过,松开了他身上的束缚。
“你先起来。”王充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与齐询艰难周旋一场,好不容易才甩开那家伙,来不及歇息,便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身上衣服都还没换,带着浓重血腥味。
秦越腿跪得麻了,一时也站不起来,王充便弯腰搀他起来,姿势近乎拥抱,那种温暖让秦越的血直冲脑门,沉浸于一种晕眩的幸福感中。仿佛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寻到了草木丰茂的水源,本已抱定必死之志,忽然又对人间生出眷恋与柔情。他舍不得离开,情不自禁伸手揽住王充的后背,那人也由他搂着。
“哥……”他小声唤道,满腔的委屈伤心,融在黏糊的尾音里。
不行,怎么又像小孩子一样?他努力压抑住声音的颤抖,道,“我弑杀皇子,罪不可赦。哥,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别无遗憾了。此事是我擅作主张,与旁人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到了诏狱,我也绝不会牵连其他人。”
王充轻笑了一声,“死的是皇叔,显祖皇帝的嫡子,朝廷追究起来,你以为他们只抓了你就能罢休么?”
秦越心头一抽,猛地抬起头,对上王充满脸倦容,四目相对,只觉那人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戚与悲悯。
“他们横竖要追究到我这儿——也许还要再往上。我是逃不了的,何必白白把你也搭进去?我已经写了奏疏急递金陵,你是按照我的命令行事。等安顿好军务,我就启程回去。”王充语气挺从容,甚至还有点轻快。他对待自己的死亡,一向是这样的态度。
秦越怔怔地望着他,像被一道惊雷劈了一般,缓慢地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他是对的,秦越绝望地想,在那帮朝臣眼里,自己这条烂命,绝不够抵宋演的死。也许成百上千个像他这样的士卒,在他们眼里也抵不过宋演一根手指头。
他们一定会牵连王充。
“对不起……”秦越哽咽道,话被抽泣声冲得支离破碎,“对不起……我当时……我只想……我没想到……对不起……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和他们解释……”
王充温柔地轻拍他的脊背,“别哭啦。你没做错什么。”带着薄茧的手轻柔地擦去秦越的眼泪,“你答应过我,要尽量带弟兄们活着回来,你做得很好,我很高兴。”
秦越瘪着嘴,好不容易压抑住哭泣的冲动,“可是……你看上去很失望。”
“让我失望的不是你,”王充低声道,“是其他人。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倒下,就为了保住禄位,害怕担上责任与骂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倒下。他们中不少也是苦出身,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那些倒下的人,是他们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弟兄。就为了宋家的王爷,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兄去死。”
他深呼吸,才让语气又平静下来,“所以你得留下来。这支队伍里,总得有人是肯为士卒着想的。我需要你留下来,否则我没法放心。”
秦越止住了哭泣,望着王充,心里涌起无以名状的愧疚与悲哀。
“你千万别觉得对不起我,”王充轻笑道,“我总归有这一天的,我表哥说得对,我这种人不适合出仕,迟早身败名裂。不是因为这一桩事,也会因为别的事。我倒很乐意是为了这桩事,”他柔声道,“为此而死,不是我的耻辱。”
“为什么?”秦越有点困惑,“那你为什么要出仕?”
“因为我是傻子,”王充回想起什么,忍不住又笑起来,“色令智昏,血泪教训。”
瞧见秦越那副严峻脸色,王充不禁伸手去摸他脑袋,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其实是我对不起你,把你拖进来。”他轻轻叹息,“你和我性格很像,我们都不是合适做官的人,适应不了一些混账道理。只是这支队伍不托付给你,我也不知道还能托付给谁。”
秦越颤声道,“哥,我绝不会给你丢人。”他的心快从胸膛里跳出来,因为悲伤,因为愤怒。
那些混账道理害死了他的许多弟兄,也将要夺去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最珍视的人。
可他能做什么呢?他甚至不能陪王充一道去死。
他靠在王充的怀抱里。他们一向亲密,可从未像此刻这样亲密无间。他听见那人胸膛中跳动的心脏,透过他们紧贴着的身躯,他的心也渐渐镇定下来,仿佛跟随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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