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晦不肯晚点和谈，王充只能尽可能抢在和议达成前扩大战果，施加压力，为楚国争取更占优的谈判条件。
他真希望自己能逼退齐询，再连拔几座城池，向朝野证明，燕人无足惧，不必低眉顺目等待他们施舍随时可能被撕毁的和议，楚军能够为边境赢得有尊严的和平。
这并非毫无希望的事，然而需要时机，需要耐心，若要在几日之内办到，当然绝无可能。齐询也知道他急于求成的心思，更加严阵以待，硬撑着一口气，绝不肯在谈判期间输了场面，攻势比前些日子还猛烈得多，倒回光返照般呈现出一种罕见的雄威。
固守不出，虽然稳妥，对敌军的杀伤却也有限。情急之下，王充不得不组织队伍，亲率精兵，冒险出城。
此时宋应晦还在燕营之中，以为燕军必要杀他出气，差点准备撞柱自尽，免受屈辱。
甲兵之声传来的时刻，他立刻想起了郦食其。
郦食其为汉使，本已说服齐王归顺，韩信却仍旧率军进攻，齐王大怒，烹杀郦食其。
宋应晦一向很同情郦食其，也因此很厌恶韩信，以为他贪功好斗，最后落得那般结局，也真是报应不爽。
此次奉命议和之前，宋应晦又将这段故事翻来覆去地读了几回。
他以为费些唾沫星子谈判，当然要比旷日持久的战事划算得多。王充出镇兖州，本就是为了御敌于国门之外，几个月过去，依旧是兵临城下的危急态势，他这个钦差若几日便议和成功，谋得楚**民梦寐以求的和平，王二将军的脸也不晓得哪里搁。
这样看来，王充气急败坏要阻拦和议，借刀杀人，也是自然的事。当年，韩信为了这个缘故害死了郦食其，如今，恐怕王充也要同样地害死他了。
比起被齐询折磨而死，他宁可自己了断，痛快，壮烈。死讯传到京城，母亲固然会伤心，可也该为他骄傲，即使只是为了做表面功夫，皇帝也一定会照顾好她。
至于王充，他的报应会来得更快。
宋应晦已决心一死，却被齐询眼疾手快拦了下来，“说好的，打归打，谈归谈，我又不是随便杀人的魔头，不会为难你。你安心等我回来，再接着谈。”他脸上笑意诚挚，“我等他出城，已经等了很久了。”齐询话说得飞快，转眼就披挂上阵，急不可耐要去会一会王充。
宋应晦枯坐在帐中。他本能地希望齐询能赢，挫挫王充的锐气，又觉得自己身为楚臣，有这般想法真是大逆不道。
天色渐暗，齐询回来了。见他还活着，宋应晦稍稍放了心，短暂接触下来，他以为晋王殿下是燕国难得对楚友好的人物，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燕军换了新主帅，嚷嚷着要为晋王报仇，和谈怕是希望渺茫了——况且，许诺不为难他的人是齐询，若齐询死了，他的人身安全也就失去了保障。
待齐询走进了帐中，灯火映照下，宋应晦才发现他相当狼狈。
不等宋应晦开口，齐询已大步流星地走到几案前，低声道，“你先前提的要求，我答应了。”
谈判的过程，差不多就是讨价还价。楚国这边的底线，天子预先交代过——这是绝对的机密，并未与朝臣商议。一接到齐询议和的要求，宋璟立刻派出了使臣，显得求和心切，一副只要能尽快休战什么都可以谈的低姿态。然而，与旁人所以为的不同，宋璟准许给出的条件并不慷慨。
燕军必须归还随王的尸身，送还随王的家眷；可以约为兄弟之国，但长幼次序不能固定，得按两边国君的年纪与辈分，宋璟可以吃点亏，认齐谨当哥，不过倘若齐谨走在前头，他儿子当然得管宋璟叫叔父；白银可以给，但礼尚往来，燕国也得送来良马作为回礼；既然是兄弟之国，当然应当开放互市……
楚国的态度令齐询感到意外，当场变了脸色，宋应晦心里本就没多大把握，见状更是信心大减，但圣恩不可辜负，只能硬着头皮同他谈。
齐询沉默不语，忽然摸出一把匕首，一边摩挲着一边沉思。
那把匕首寒光粼粼，令宋应晦感到脖颈一阵凉意。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是，燕人，向来是不大讲规矩的。
幸好不久齐询又莫名其妙地转怒为喜，将匕首收起来，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开始同宋应晦闲聊天。
谈判以日拱一卒的速度缓慢进行，似乎一直有点进展，可双方的心理价位实在差得太大，以至于商议的过程漫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宋应晦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荒诞可怖的想象，觉得自己会像苏武一样，长久地滞留在敌营之中。
当齐询说出“我答应了”的时候，他几乎没反应过来，一时无法理解，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谈判成功了，他执行了天子的嘱托，完成了他的使命。
和议一旦达成，便没有必要再让士卒作无谓的牺牲，当然要尽快将好消息带回去——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在燕营多待了。
他匆忙要走，齐询却下令暂且扣住他。宋应晦脑子里转过无数可能，不晓得齐询这是唱的哪一出——要变卦？燕人本就没什么信义可言，可是，先前假模假样答应他的条件，又是为什么呢？
不多时，晋王殿下赶到。原来方才齐询紧急让人备了点东西，要他顺道捎回去。
“箭上淬了毒，请你将这些解药带给王将军。”
宋应晦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这些解药未必够用。既然是兄弟之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请晋王殿下将药方一并相赠。”
他心想，这也算是得寸进尺一回，正好试探齐询的诚意。若是真心修好，没必要吝惜解药药方——除非他们还打算着再启战端，再用这些毒箭危害楚军将士。
齐询一愣，笑道，“提醒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这本来不是什么绝世奇毒，不过寻常毒药，他怕王充受了伤也不留心，中了毒也没发觉，不能及时处理，才托宋应晦送解药，只顾着王充一人，当然没准备太多。既然宋应晦问起，他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即刻命人抄了药方来。
又道，“还有一件事，请转告王将军。”
齐询磕巴了一下，那张英武的面孔上显出一种难得的忸怩，“先前那件事，原是我不对。我让人做了一套虎皮的衣饰，权当赔罪。”晋王殿下有些窘，“式样他大概看不上，不过很暖和，天气转凉了，用得着。”
宋应晦一头雾水，“恕在下多问一句，这虎皮可有什么说法？”
齐询却不愿多说，“你转达就是了，他自然知道。”
两军主帅之间竟有这般晦涩的秘密，非但古怪，而且危险……
电光火石间，醍醐灌顶一般，宋应晦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的，他早就留意到了，他那时便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原来如此！
霎那间，迷雾褪尽，他的头脑一片清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
他是那个带来和平的人——像当初的葛浑一样，即将成为令朝野上下侧目的功臣。
他会把解药带给王充，因为他不愿意王充死于毒箭，成为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英雄——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如果他赌赢了，那个人的死期已近，但不是作为英雄，而是作为最令人不齿的叛徒，在金陵百姓的唾弃与辱骂中被处以极刑。
谢谢云清小天使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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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和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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