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要报仇

“现在想明白了?父亲待你严苛是晓得你能成器,对我是早不抱期望了,大不了当没我这个儿子。”王充本来是想开个玩笑,见兄长脸上全无笑意,赶紧宽慰,“你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当成这样已经很好啦。”

他们俩难得温馨片刻,彼此都觉得肉麻。王行又道,“遥之也是被灌了**汤,”王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转念想起,那是阿逍成亲时取的字,“为了笼络她,几回大事决议都让她参与,她便当真以为同官家是一条船了,还信誓旦旦地说官家一定不会杀你。”

王充忍不住笑起来,眼神却很复杂,“她到底年少。我那时也一样被他骗得晕头转向,怨不得她上当。”

“你现在清醒了?”

王充苦笑,“我情愿还醉着。”

王行道,“既然如此,我同你说一件事,是真是假还是做戏,你自己判断。随王之薨,满朝对你喊打喊杀,你却全身而退,你可知为何?”

“我原以为是太皇太后宽宏。”王充垂下头,心底燃起一点期待,像狂风中一星微弱的火光,战战兢兢地摇曳着,脆弱,却是珍贵的暖意。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他么?”

“遥之说,他为了讨那道懿旨,挨了太皇太后一顿打,伤得不轻。”

仿佛一道惊雷轰然炸响,王充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许久,才从心头泛起阵阵酸楚。像潮水冲刷,侵蚀着本就不算坚固的堤防。沙石溃散,海水铺天盖地涌入,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哭。

是愧疚么?是感动么?是心疼么?还是遗憾他们原本可以有不同的结局?

他不怨宋璟。

隔着千山万水与茫茫众人,信任经不起一次次的挑拨与消磨。他也不敢相信宋璟的真心,何况是向来敏感多疑的天子。

大概,爱也是真的,疑心也是真的,那时是真的愿意为了救他而伤己,如今也是真的猜疑,欲除之而后快。

若战事能早些平息,若能早些回来,是否,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只是时至今日,做什么假设也都毫无意义,自寻痛苦而已。

“不要报仇。”他低声道,“我死以后,不要打着报仇的旗号再挑起战事。若我愿意打仗,在兖州便起事了。你们若又打起来,白瞎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送死。”

王行愣了片刻,轻声笑起来,“还给你报仇呢,想得美。我答应过,给你收尸,兄弟一场,也就这点情分,再要多的也没有了。”

说着,自己也觉得没趣,笑声不自然地停住,王行抬手摸了摸鼻子。

王充望着他,微笑道,“你专程来找我,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王行被弟弟道破,突然站起身,动作太激动,差点打翻了茶盏。他猛地倾身向前,抓住王充的手。

王充被这鲜有的亲密吓了一跳。同一面之缘的人执手相看,他不觉有异,可同兄长这么做,他倒感到非常古怪。

“你走吧。”王行低声道,说得飞快,“赶紧逃回兖州去。我安排刺客与替死鬼,把尸体脑袋割下,谁也分辨不出的。”

兄长竟肯担着死罪的风险救他,当然感动。王充忽然意识到,若他一进城宋璟就动手,这便是他与兄长的最后一面了。

其实,他也不是个好弟弟。

别人是上阵亲兄弟,他与王行倒成日明争暗斗,简直永远夹枪带棒,不曾说过多少贴心的话。别人家讲孝悌,他对哥哥却一直没大没小的。最昏头的时候,眼里只有宋璟那封信,几乎把亲哥哥看成敌人。

父亲待他与阿逍处处纵容,可为了巩固权势,卖儿鬻女,丝毫不含糊。回想起来,王行嘴上不饶人,却总是为他着想的。王行见风使舵,不在乎认谁当主公,但不论时势怎么变易,兄长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掩护着他。

若要说真正的恨与敌意,一点也没有。只是打小习惯了拌嘴吵架互相嘲弄,难得柔情一回,总有一个先受不了,急忙要打破兄友弟恭的氛围。临了了,他也不想煽情,只深望兄长一眼,轻轻抽回手。

“瞒不过他的。何况兖州也不安全,一样有傅丛的耳目。迟早一死,没必要再东躲西藏,白白连累你,”他拍了拍王行的手背,“想想家眷,别蹚浑水。”

王行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都说你勾结齐询,不如就投奔他去。什么尽忠昧死,都是唬弄人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死了,他们欺负死人没法辩驳,可以肆无忌惮构陷抹黑,污蔑你是里通燕国的叛贼。索性就真投了燕,你若成了燕军的先锋,朝中反倒忌惮你,讨好你,我们一门老小也性命无虞。”

“投了燕,掉过头来南侵,打自己人么?算了。”王充手指沾着溅出的茶水,无意识地在几案上涂涂划划——那是他在心里推演过许多次的,北伐的路线。不需要地图,边境的山川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他不在乎里巷如何议论,朝臣如何贬损,史书如何落笔,唯独放不下这件事。功败垂成的遗恨,紧紧缠住他的咽喉,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收紧,不曾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减分毫,而是越来越强烈。

他早预料到,这种痛苦将如影随形,折磨他直至生命的尽头。没想到的是那一天来得这样快——也好,可以早早解脱,不用再无休无止地深陷下去。

“父亲说了什么?”他不再由着王行胡扯,单刀直入。拖到现在也不肯直说,大概是很难开口的话。

“就是我先前告诉过你的那意思,”问得直接,王行也没法再回避,“其实照我看来,不用说,你也都明白。一是该认的罪就爽快认了,让人家能交差,不要硬扛着咬定自己清白无辜。否则他们有的是法子逼你,叫你生不如死。横竖是一死,何必多受罪?二来,多说多错,每句话都是证据,都能成为他们用以借题发挥颠倒黑白,拖旁人下水,攀扯父亲和遥之的材料。尽可能什么也别说。”

王充笑了笑,“我明白。还有什么话?”

“今日别赶路了,就在驿站里歇一夜,我都安排好了。”王行暧昧一笑,“真正绝色佳人,看在你时日无多的份上,我才忍痛割爱。你怎么也得试一试,万一成了,给你娘留个念想。”

谢夫人多半是听信了阿逍的话,相信这次只是虚惊一场,不会真要了她儿子的命,还想着借这由头解决她的心头大患。

王充不置可否,“方才是爹的主意,这是娘的主意,小妹怎么说?”

“她说,官家爱你爱得要死,舍不得杀你的,要你别担心。”

这话落到王充耳里,真是五味杂陈,酸苦尤甚。却忍不住笑出声,“她倒比母亲还不着调。”

王行也笑起来,“到底她了解你。她还说,若你不信,就实话告诉你。官家爱她爱得要死,看在她面上,爱屋及乌,必不会杀你。”

王充垂下头,不愿让王行瞧见他的复杂神色。调整出一个笑容,才抬起脸,轻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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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意如何
连载中惚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