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一扰,狮子岭便加强了戒备,裴铭郑芳绪以备不时之需,从平云沙野调了好些人手过去,夫妇二人亦是早出晚归。
沈遇自次日回后,便告了病,再没有出过自个儿北苑的门,实则也是为了避开屋里那位蛮横的魔头。不过出他意料的是,裴渡几乎整日都待在营里操练,好不乐哉!府里无人,便由允氏持家,让沈哥儿当稳了这个座上宾,府里的下人也任他使唤。虽然冷寂,但他却过了好一段清闲日子,整日除了教裴老五弹琴写字,就是变着花样地喂饱兰许的肚子,一大一小养得滋润,竟把吏部官牒任命的要事抛掷了脑后。
实然是兰许一番提点,让本就多思的沈遇起了却意。海仪一番忠言再怎么肺腑,他也难以对这间接致使父亲之死的仇人真辅以信赖,衙门里都在照常运转,也不见得少了个知县就不得了了,沈遇按兵不动,心说且再等上一等。
十二月底,雪愈发地厚了。沈遇闲来烹茶,得空熏香,他品茶嗅香正味闲情雅致,望漫天白絮,聆听着耳边生涩的琴音,道:“五小姐的琴艺愈发精湛了,这首《观海记》你已能弹出三分苍凉悲壮之感,实属不易。”
裴嫣然指尖停顿。受沈遇多日熏陶,她已炉火纯青,就连说话也变得温声雅气,定要把沈哥儿身上那套温雅的气质给摹下来,无时无刻不操练着大家闺秀的沉稳与矜持,柔声问:“王泊是出于何种心态这首曲子的呢?”
“自古仕坎造诗人。”沈遇慢悠悠地说:“王泊,陇西江泽人,被誉为大今四才子之一。光启太祖天元末年举人,遇乱不第;成乾年间又应举,屡试不第。成乾二十八年,经首辅夏康举荐,授给事中;成乾三十二年,升监察御史,年过四十出任为陇西知府。却因替江子仪获罪,遭到牵连,被贬回江泽只为县令。仕途坎坷,又逢妻儿丧难,于卫海边高歌奏弹,情动至深,竟曲毕人亡,一陨而天下闻名。”
“名动天下的《观海记》便由此而来了……”裴嫣然抚琴神色沮丧,“我说世人也是荒唐,难不成要成为曲艺大家,都要以身殉道后才能闻名天下么?”
“非也,王泊年少成名,有神童一称,他虽仕途不顺,但早在成乾年间,便已是公认的琴术大家了,唯《观海记》曲词高妙公认是他生平琴艺至巅。”沈遇好声劝解道:“五小姐不急,学琴如登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才入门一月不到,有此成果已是天赋异禀,我也只是略懂琴术皮毛而已,若你真想潜心钻研还得求教于大家,想必到时候便只有国手江子仪能教你弹琴了。”
“宴清好会框我。”裴嫣然被逗笑了,而后又怅然般地说:“若我能得江子仪指点,还会只坐在这里?”
沈遇也弯了眉眼,说:“晚生也不才了。”两人闷声乐了起来。
讲完了琴,已近午时,沈遇收整准备回房,却听得院外一阵喧哗;只见郑芳绪不知何时回了,裴亭竹跟在她身后劝阻着什么,这边是女眷厢房,母女二人回屋正要通过这段路。沈遇欠身推门,霎时撞上纷争,郑芳绪一个转身,怒眉瞪眼,气急败坏,竟直接打了裴亭竹一个巴掌过去,响亮得吓人!
沈遇看不见背身的郑芳绪,瞧清了裴亭竹捂着脸,泪花摇摇欲坠,却隐忍着没掉下来,她哀怨里带着委屈,同样也有愤怒,大声道:“我又做错了?缺粮又不是裴家的锅,是储司那帮老蛀虫不批!这天寒地冻的,谁不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菜凉了这等屁事也能闹哗变,他们还当个什么兵这点苦都受不了,都快滚回去躺床上等着人替他端屎把尿得了!”
实难想象看似稳重的三小姐嘴里能吐出这等浑语来。她还喋喋不休着:“我们都把屯来过年的熏肉发下去赔罪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是杀鸡儆猴,打个伍头又怎么了?我就是让他们知道好歹是非,让他们明白这块沙野上究竟谁尊谁卑!”
沙场军令如山,不论尊卑,这话实在是傲慢了。就连不是个兵的沈遇,听了也不由得皱眉不舒坦。
“你……”郑芳绪被她一番论语给气着了,竟逼得后退两步,扶墙喘息,满眼间竟是苍凉和悲泣,她道:“自高自满、仗势欺人,都教你改正了,怎么还是半点长进没有!为将者,军心乃第一要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早知道你这副蛮横的性子成不了器,我一开始就不该领你上营里去!”
裴亭竹颤唇欲言又止,红着双眼睛瞪着她。
“呵,都说老四刁野,我看倒未必,说起不讲理来你比他更甚!”郑芳绪的话愈发刻薄锥耳,“人家裴四好歹识大体,今天一出若不是他拦了你,我看你不把人打残是不罢休的!元人在外,敌情当前,罚兵是军中大忌,你竟还自作聪明用上了虎棍,裴家治军仁厚的官声就是这样被你给败坏了的!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叫你三小姐,却唤人裴老四一句千户吗?那就是军兵们打心眼里就只认可他、而不赞同你!”
诛心之论,原来在娘心里,她竟还比不过裴四那个混账!裴亭竹又羞又气,泪流如注,她抖着肩膀压抑情绪,被批驳得无地自容。
“这几日,营里你就不要去了。”裴亭竹听见这话身子一震,如被判了死刑的脸色。郑芳绪还赶着取东西,也不管这话外之音有多伤人,撂下女儿走了。
独她一人的背影在冷风中单薄。沈遇过路必经她,想前去劝慰一番,却被裴嫣然小声拦下,“三姐硬脾气,又正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你现在去反而触了她霉头,说起来她的性子要比四哥还坏些呢。”
“总也不是个办法。”沈遇还是打算过去找罪受。裴亭竹瞧见他,擦了擦泪痕,倒也没觉得有多丢人,兴许是她也猜到了他的来意,“好雅致,赏雪弄茶,拨琴附艺,还有热闹可瞧,五妹妹的日子我也想过一过。”
这话不是对沈遇说的,他无言,看向了同样跟来的裴嫣然。“三姐,大夫人她不是那个意思的。”她语气嗫糯,有些中气不足地说:“我觉着姑娘家家的,本就不适合舞刀弄枪。”
“那是你,不是我。”裴亭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眼里鄙夷,却带了一丝细微的嫉恨,她嘲弄一般:“弹琴作诗,吟风弄月,那些是文人骚客,可怜五妹一心附庸风雅,却投了个厨娘肚子里的胎,就算再怎么做派,也不会被夸一句书香门第。”
“你……”裴嫣然说不过她,脸都气红了。她们之间交情倒不坏,也绝也谈不上一个好字,允氏因侧室和出身处处都要矮郑大夫人一头,女儿自然也不例外。
“三小姐舞刀弄枪,却只管拿妹妹撒气,也不会被人称作将门贵胄,”沈遇轻飘飘地把话堵了回去,微弯眉眼温声挤兑人:“而是蛮野刁女。”
裴亭竹也瞪着他:“……难怪裴四要收拾你,真是讨人厌。”
沈遇却和颜悦色,“就因菜凉而闹事,我觉得三小姐做得对,有错便要罚、恩威并施才能御下。”
一句话便让裴三的脸色缓和了些。她抹眼甩了甩泪,整日在爷们儿堆里打搅,裴亭竹神态和动作都颇有几分男相,问:“听说你前几天被裴四埋土里了去了?”沈遇不答,却微笑。裴亭竹绕到他身侧,撩了撩他鬓边的耳发,“沈哥儿这模样,也难怪他们都不待见你,大老粗跟小白脸也谈不到一块去。”
小白脸听着竟笑出了声:“四哥英姿,也算不得大老粗吧。”
——聚精会神看地图的裴老四猛地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寒。
“还以为你会记恨他呢。”裴亭竹露出失望来。她别了一眼,眼里仍是不甘和愤懑,掉头就走,踢了踢脚边的碎雪,喃喃自语:“是,军中哗变,缺粮少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些少干多拿的饭桶,咱们打不得也骂不得……我呸!我倒要看看对付这些烂货他裴老四怎么个将就法!”
“意思是裴四打算息事宁人?那他又是怎么个法子呢?”沈遇有些好奇,踱步沉吟片刻说:“军中么,都是锅炉烧的大锅菜,条件铁定是比不了家里头的,人多排着队到后头吃剩下的凉了,也是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没当过兵,也不能不知道这个理,大冬天为了个冷菜闹事,显然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想必这场哗变之前怨气积淀也不是一两日了吧。”
“你脑子倒是转得快。”裴亭竹冷哼一声,“归根到底,还不就是缺粮少菜,朝廷拨下来的钱我们是一毛也没见着,今年该给军兵们添置的冬衣也没有,手上的军械都要自己掏布擦锈。条件差了,人心也就散了,都是出生入死卖命的,人家会稀罕几块打发人的熏肉?咱们再怎么笼络也是做的无用功,毕竟钱不到位。”
沈遇点头,“三小姐是务实派。”
裴嫣然一脸怔然地望着他们,小丫头有些听不懂。
“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算了……也不关我事了。”裴亭竹摇头,有些怒怒地吐了口气。她又要走,沈遇一个踱步,挡在了她身前,“三小姐是真心想为军里做点事,可惜急功近利了。”
“你很懂?此话怎解?”裴亭竹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你也不想处处被裴四压着一头吧。”沈遇友声说。
他笑了笑,微弯的眉眼里如含遗星,那里面揣着坏,果不其然他还是那么小心眼;一码归一码,救命之恩另算,沈遇记得那晚土里的寒,和那憋得他几乎想死的尿,公私分明才叫睚眦必报。
一个混球,一个小人。裴亭竹突然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看他,嗤笑了一声:“你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搞他,说来听听?”
裴渡:三姐,听我说谢谢你。(微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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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沙兵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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