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军里事情冗多,裴渡难得回一趟家。今日晚归,大老远的就在门口,见着个眼熟的白影,那爷们生得极好,正笑着喂他的鸟。
有几日没见着他了,裴渡觉得心里痒痒的。人还是那幅谦谦细雨的模样,弱不经风又韧劲如松的背影。沈遇瞧见了他,轻声细嗓地说:“四哥回来了。”
这一声叫得裴渡心火直冒,四少爷显然不知道什么叫礼貌,脱口而出的仍是暴躁和烦躁:“干什么?”
“你的鸟饿了,我帮你来喂喂。”沈遇伸出手,手心里是泛黄的碎末,手腕小得仿佛一折就会断。
裴渡打量了一眼问:“玉米碎?蓝羽它肯吃这个?”他口吻里分明还有为着雪中行的忌惮,“你肚子里该不会又憋着什么坏呢?”
说罢,他打开笼子,接了蓝羽出来,那鸟也是个有灵性的,对外人爱搭不理,遇上主子倒是亲昵。沈遇打量着,那鸟踩在裴渡指尖上,顺着他指腹的抚摸娇羞,轻啼软嗓叫得可真是骚心,好个妖精。裴渡竟也吃这一套,可谓是温柔至极,那架势活像捧着个心肝肺。——拿个畜生当宝,沈遇当下心里觉着可笑。
“四哥惯会把人往坏里想。”他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裴渡温软在手,轻瞥了沈遇一眼,“找我干什么来了?”心里却在想沈哥跟鸟儿有几分相像,蓝羽生气了啄人也不疼,沈哥儿生气了骂人也不难听,都好欺负。
他伸手过去欲探沈遇掌心的玉米碎,这人却直接撒了地上。
裴渡收回他好欺负的念头。
好个骗子,压根不是来喂鸟的。沈哥儿懒懒地倚在拦杆旁,眼里的算计映出了裴渡的迷茫,连语气也像哄骗小孩一样:“没事就不能来找四哥玩儿吗?”
“玩什么?”裴渡不瞧他,摸着鸟的劲却大了,“四哥的趣在赛马遛鸟上,吟风弄月那套我不好。”
他天真的笑却流露出虚伪来,“我又哪里整天风月了呀。”
裴渡笑了笑,这人果真是个黑胚,话里话外都是带着浑,摸不清真假探不清虚实,他从这样的摸索试探中品出了趣味。
说:“烹茶弹琴,吟诗作画,都是风月。沈哥儿是文人,我只是个武夫,你那些个玩意我不懂,咱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怎会,古有廉蔺管鲍羊左,他们也不尽是同僚,你我狮山一行,生死之交,何故几日不见竟又变得这样生分?”沈遇表情里竟带着惋叹遗憾。
“跟你四哥套什么近乎呢?”裴渡把鸟搁了回去。沈遇被风吹冷了,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哪里,叨扰裴家这么久,总要还点四哥的恩情。”
这话仿佛是在认罪。裴渡站定了,凝视他一张脸冷若冰霜:“我雪中行真是你害死的?”
沈遇哪里可能承认,又跟他绕起了弯子,说:“四哥明知故问呀。”
屋里点灯,这人的泪痣藏在睫毛带下的昏暗里,**点点,眉尾的伤已好了。除却一张小脸,脖颈延下也白得如脂玉一般,端叠的衣领死角严实,呼吸带着若隐若现的锁骨散发着等人任意搓揉的味道。哪里都好,眼睛带着笑最好,勾人想入非非的东西全搁在的那若有若无的诱惑里边了。
裴渡看着他气消了,没说话。
沈遇凑近了他,眼睛真的在笑:“烟花巷柳,勾栏听曲,吃酒去不去?”
裴渡看向那清雅标致的人,实难相信他色昏厮混的模样,一口应下:“好啊。”
冬风彻骨,雪落挂稍。
沈遇撩开桥前遮蔽的柳枝,下了阶,丝竹入耳,婉曲慢唱,伻城最热的窑子,也是让萧三魂牵梦绕的芸香楼,好像他的心肝颖如也在里头。
裴渡在前,小厮显然认得他,唤了声四爷上前来替他牵了马,跟上去的沈遇搭话听不出喜怒:“呦,常客呀。”
“可不。”裴渡笑得下流,“里头人美声甜,那滋味**彻骨呢。”
沈遇不瞧他,衣摆一掀进了去。点灯既上客,他挑了厅内敞间,隔了帘,但不远处就是正在转圈的舞姬,既没床又不是房,干不了什么可以脱裤子的事。
裴渡没动,隔着帘跟他臊起了皮:“沈哥儿玩不起?”
“先听曲啊。”沈遇下巴一抬,落座喝起了茶。那眼神清明又纯粹,却在穿得少的姑娘们身上游离。
裴渡哼笑着,对大红袍子的老鸨招了招手,吩咐:“叫云姐儿出来,就说是裴老四找她弹一首。”
那老鸨定眼瞧他好一阵,后知后觉哎呦了声说:“是四公子呀,您太久没来我都脸生了,险些没认出您来。”她又压低了嗓门陪笑,“真是不巧,云姐儿今个不成,已经跟先来的那位贵客弹上了,您多担待,要不唤别的姑娘来?”
“谁不知道芸香楼的云姐琴艺一绝。”裴渡说,“我是给她带了个同好来,就一首,让我这位自谓天下无敌手的友人同她谈谈。”
自谦的沈哥儿脸色一僵,莫名被扣上了顶天下无敌的高帽,也不怪他耳力太好听得清楚。
老鸨忌他身份,不敢真驳了他面子,揶揄道:“真、不是我轻慢四公子,云姐待的真是贵客,我也不方便透露。我转告她,不妨让您那位友人改日再来?”
裴渡败兴地回了席。沈遇点了一桌好菜,吃上了,他好像饿得厉害,手嘴不停:“生意这么红火,一个窑子还敢开在衙门附近,芸香楼背后的靠山该不会是官老爷吧?”
裴渡环手闭目养神,双腿下意识地搁了桌上去,“人家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本分二字,听得沈遇直想笑。裴亭竹说与他听了,生意人云姐儿卖艺不卖身,除却他裴老四没人同她守过夜,孤男寡女谁又知道他们的买卖呢?
恶习!靴底对着自己,沈遇顿觉倒了胃口,他搁了筷,擦着嘴角淡声问道:“什么姐儿啊,没见着让四哥这么意兴阑珊?”
“妙。”裴渡睁开眼,嘶了声叹道:“曲妙,人妙,芊芊玉手最妙。”
沈遇替他满上一杯,碰了个杯说,“风月。四哥也不是不会那一套。”
“我么……”裴渡想到了什么,擦着嘴唇,看向他眼神忽然贪婪又挑达:“挪张琴来,你给我弹一曲?”
沈遇微微抿酒,借劲暖身,“这不成,我又不是来卖的。”
“卖字都说上了,说明你心里惦记呢。”裴渡低低地笑,“开个价?江子仪一曲都明码标价,沈哥儿你又有什么好清高的。”
“云姐儿接待的是什么贵客啊?”沈遇仿佛犹豫,“我们等她一等便好。”
裴渡已经站起来了,掀开帘子就要去,那动作里带着霸道急躁,“懒得等,我把她借下来,你今天必须给我弹一曲。”
也不管人答应没答应,火急火燎地杀去寻云姐了。沈遇目送着他,竟没打算继续等,起了身就要走。路过看茶的小二眼疾手快,忙一个转身过来提醒:“客官吃好了?”
还没结账,沈遇也学会了如何当个混蛋:“账记那位常来的四公子身上。”
他看向一桌子珍馐,指着最贵点的好菜,无声笑了笑。
小二果真不拦他。沈遇出了门,迎风吹了阵,估摸着时间,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着了裴渡脸色不虞地被小二拦住了。
沈遇正了脸色,一言不发,垂下的眸色里竟是深沉和狠辣。
裴亭竹给他的塞北商户名单里,有一个人吸引了沈知县的注意力,正是芸香楼掌柜木云芝,也是恩客们都惯称的云姐儿。
不管什么朝代,都是黄赌来钱最快,木云芝虽不是塞北首富,但却同官府交情匪浅,这不难猜到,毕竟《大今律法》有曰“巡抚衙门附近百里不得开设瓦舍娱所。”
而芸香楼犯法了朝廷却不追究: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事,只有一条,官商勾结!
就凭这一点,沈知县都不用查,木云芝背后定然有官府中人;同样,干皮肉交易这行当也很不容易,她一介女流能走到今天离不开靠山的助力。
靠山是谁呢?他不知道,也可能吃罪不起。所以这事他还得找个冤大头去替他去查。
找谁当打手?就只能对不起气大势大的裴四哥了,谁让他又恰好认识云姐儿木云芝。
快刀先斩自己人,四哥这柄熟人刀,被沈知县用得明白,可惜倒霉鬼自己还不知道。
不一会儿沈遇就等来了他的黑脸汉,裴渡周身躁气,擦着刀,像是刚跟谁干了一场,在腰间别着刀不耐烦:“走,今儿没兴致了,回去。”
沈遇歪着头说:“怎么又跟人动手,四哥肩上的伤好了?”
这是打哪儿来的好心肠,裴渡显然不信他的虚情假意,“这么关怀,脱下来你给吹吹?”
“好多人呢,四哥说话怪让人害臊的。”沈遇脸色不变,这话说来听玩儿的。
裴渡冷笑:“沈哥儿被嘴了都跟没事人一样,哪里又能从你身上看到害臊二字。”
“……”沈遇热着耳根语塞了,他竟也有嘴皮子功夫落了下风的一天。
好在他没能忘了正事,问:“一介妓子哪来的贵客,还能恼得了我们四哥儿?”
提起这个来裴渡就来气——木云芝跟他有私交不假,但也确实不必看他脸色,她明知自己最不喜阉人,勾搭太监避着他已是给足了面子。
“姘头偷汉子呗,偷的还是个没根的东西。”裴渡接过小厮递来的绳,要上马。
沈遇对他的遭遇露出惊诧和可惜来,心里却暗声叫爽,已然盘算着该怎么让他们自相残杀了。
“宫里的人?”沈遇问,演得挺单纯,“他们……也嫖吗,太监是怎么个玩法?”
“摸含搓揉滑。”裴渡一个劲地笑,“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好了,沈知县知道了,木云芝勾搭太监,替她撑腰的多半是司礼监的人,就是不知道跟储司黄崇禧有关系没有。
“虽只是个太监,好歹头上长绿毛呢,四哥难道不生气?”沈遇下意识就要上马。
却被裴渡拦了,他在人前站定了,带着运筹帷幄的精明,“我当然不生气,怎么舍得坏了我贤内助的大计呢。”
沈遇愣住了,心里有些不妙:“怎么?”
裴渡欣赏着他脸上的骤变,“告诉你也无妨,云姐儿为了我要替沙兵筹粮。”
算无遗策的沈知县懵了懵,怎么跟他推测的走向不太一样?被戴绿帽的裴老四不是应该跟唯利是图的木云芝翻脸才对么。
木云芝是个商人,她本不应该做不划算的买卖,让她筹粮不就是让她放血赔钱的意思,她怎么会干?——难道这两号的感情已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了。
沈知县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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