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马意外姜莉术竟想要上前阻拦,长手一出按住她的肩膀,说:“听他骂完。”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在一丈外站定。
见围观者多了,修鞋匠须得“刀出有名”,他比划剪刀恨恨道:
“冇出息啊!天天只晓得扮头发,上学五天迟到四天,上课要么发梦,要么在屉子里照镜,成绩是越来越倒数!我天天敹底子、钉掌子,几块几毛地赚,她嘞,考四五十分送把我!果(这)女白养哒!”
他直要把女儿在怀里钳制住,咬牙道:“今天不剪,你走不脱!”
一个下颏带着新鲜剃须伤口的中年男人双手插兜笑:
“老刘诶,妹几恐怕是早恋唷,你那大女的教训,你是一点都冇记在心里,再不打服果小的,怕是又要折个女噢!”
邻居不客气的忠告,让那修鞋匠脸上立刻升起耻辱的怒火,他把剪刀丢进皮围裙的口袋,朝女儿头顶重重扇去一巴掌——
女孩的头发被扇得扬起,乱糟糟盖在脸上。
“会恨你嘞。还是小孩子,好好告(劝教)可以咯!”一个五十岁左右、穿枣红色外衣的妇人劝说。
女孩激烈地甩胳膊,像是要把它甩断那样,来摆脱父亲。
修鞋匠置若罔闻,见女儿挣扭得要发疯,指甲、牙齿也齐上阵,他立刻举起手追着她的脸连扇三个耳光,并更激动地啐道:
“讲中你了噻……你、你姐姐!都是你娘坏了种!”
他发乌的嘴唇,和油黑厚实的大手一同颤抖,眼睛里闪烁着过往忍耐的屈辱,和对命运无能的怨忿。
“你娘才是坏种!”小女孩蓬发底下的脸猛地抬起大吼。
眼见修鞋匠的大手又要扬起,姜莉术与两三个围观者一齐赶上前劝阻,枣红色外套妇人在乱中被修鞋匠戳中眼睛,她退下来。
这会儿,姜莉术冲在最前面,挡在小女孩跟前,仿佛呼吸了一大口气才喊:“叔叔!”
修鞋匠瞪她,她望着他接着说:“小孩子的头,不……打不得……”
这话音渐弱,完全不匹配她刚才喊人的勇气。
全马站在原地想笑,因为她正呈现一种不畏暴权,却依然被懦弱控制的奇异姿态。
枣红的妇人轻推全马的背上前,说:“你也去,你们果(这)些好仔上去劝,他听些。”
好仔?
全马心里冷笑,但已经顺势被推上前,相比解围,他倒是更擅长激怒。
嘴上想着怎么接姜莉术的话,望她一眼,少女正投来期待的仰视。
她清净的脸蓦地一瞬间奇丽得像幻觉,吓了他一大跳!
小女孩在这对无用之人的掩护下,趁机狠抠父亲的手背。
修鞋匠痛得呲牙,抬手又一巴掌扇在她额头,女孩边哭边朝父亲乱打。
姜莉术在父女中间手忙脚乱,肩背却也无辜挨了几掌。
全马上前抓住修鞋匠挥动的手,一扳手腕便扳得对方歪倒,一并拖着两个女孩连连趔趄。
小女孩刮倒中间的少女,全马伸手拉姜莉术,另一只手扳得那修鞋匠痛得直皱脸,他自然是没瞧见。
这时,一只细黑的瘦手越过少女,直扑打全马那抓她父亲的大手。
小女孩边打边呜咽,姜莉术赶忙伸手挡住她的乱掌,着急解释道:“他刚才是不小心的,不是要打你爸爸——”
但一巴掌响亮落在她手背上,小女孩见误打了人才住手,姜莉术的手背上很快现出红印。
然而,少女的心比她的脸更要紧张一百倍,唯恐她挡慢了,全马会再次堕入恶人的世界!
剃须男子分开全马的手:“呀!后生仔你莫抓他手腕子,有伤诶。”旁人也顺势分开父女俩。
修鞋匠放手,看向头低得看不见眼睛的女儿,他那写满认命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愕然,嘴上却说:
“任你去糟蹋日子了!”
说完撇下自己惹出的纷乱,径直返回店铺。
全马冷脸退开,注视着少女手背上的红指印出神。
少女仍在原地站着,看着小女孩被邻居老人牵走,并轮流观望父女的背影。
穿枣红的妇人走来,笑盈盈地朝他们顺大拇指,说:“妹妹勇敢嘞!哥哥也好力气!”
二人四目相对,打量对方的脸。
妇人再又笑盈盈摆手离去,好像在为这场热闹谢客。
管完闲事,天近傍晚。
姜莉术沉思着,起初,全马像一本封皮印着鬼的恐怖小说,几次匪夷所思的遭遇后,在不知不觉中,这本书在她手里越翻越厚,越翻越旧,像是从很久以前就收藏着了。
姜莉术踩中一块松动的地砖,“咔嗒”一声把二人从各自的幻想里,唤回樟树下。
全马的手机上再次显示李胜程的来电,他与她道别:
“我要走了。姓陶的和我做的是同样的事,你少挨他……的事。”
少女停下来看他,不等她张口,他制止道:“别问。”随后,手指前方的公交站,“你过去。”
她顺着他的手指望一下,回过头来问:“那你?”
一根白色纤毛,缠住少女的睫毛随之眨动,全马伸出两指轻轻捋下,少女连连眨眼。
“再见。”全马留恋道。
少女欲言又止,但看见他似乎在等她道别,于是生硬道:“再见……”
全马点一下头,不再多说,转身朝来时的路返回。
姜莉术眼光定定望他的背影,微张着嘴可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出神中,全马的折返吓她一跳,一动不动等他走近。
“手机解锁给我。”全马伸出手,姜莉术照做,他在她的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号码。
全马见姜莉术忧愁地看他的眼睛,一瞬间竟幻视她伸出手来,手指柔软而美丽,探进自己胸膛,穿过肋骨……
不过,他很快回到现实,低落地取笑她道:“怎么又像个木头了……”先出声似乎就能撇清自己刚才同为木桩的嫌疑。
“有空的话……来我的梦里吧。”话一出口,全马感到身上的衣服,迅速褪色破烂,皮肤皲裂剥落,露出乞丐的真身……
不等回复,他再次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周,全马都忙于应承老林的指派,与伙伴们在溪河市邻近地区奔走。
自上个月于磊小队制造的流血事件,消息迅速在地区间扩散。
老赖们有的将店面全托予店员,出走外地暂避风头,有的在家闭门装死,有的则连夜搬空仓库转移货品。
于是,催债的和欠债的,不得不玩起猫鼠游戏。
在这个行当里,一些旧规则延续了数十年,签单赊账是常事,买卖方的交易,很多时候仅依仗个人诚信口碑作保。
由此,合同与单据的不规范或缺失,使它们难以整合成应收账的合法证据,口头承诺和自拟自写的单据,具备的法律效力也相当有限。
官司是极少见的,金钱纠纷依照生意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解决,有钱要钱,没钱抵货。
晚秋,阴沉沉的下午,全马、李胜程、肖勰、高家堂兄弟,正围住一辆中型拖车,挤在货梯里上升。
他们要去清货,可全马心中盘算着抽身去楼下,寻胡星龙的仓库,这是来时路上肖勰单独提供的消息。
他要赶在胡星龙将它们低价抛售到蒙古和朝鲜前截下。
一小时后,全马顺利在楼下寻得“胡星凤”的仓库铭牌,透过铁丝网望见里头码放齐整的自家货。
他倒要等着看“胡星凤”究竟是只什么鸟!
然而,侧目赫然发现——骷髅高绍文不知什么时候起,正站在另一角,往里头窥望……
全马要上楼去,高绍文凑近悄声问:“老林给的单子,有这一批?”
“我要是你,就把肩膀削掉,找个大网眼,钻进去看。”全马边走边说。
高绍文攥紧拳头,想一把施展开,用手指戳烂他的嘴!
通往托运部的路拥堵,拖车、板车、电动三轮车,搬货的、下班的、下课的,乌泱泱嘈杂得很。
全马设想回去之后,骷髅和老林一通气,那老江湖又得找由头把他踢出局,心里便一阵冷笑一阵烦躁。
他回头瞧见骷髅落在后面,正和刚一起清货的仓库小弟,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全马有种坏预感,这预感建立在一贯以来高绍文对自己最离心的事实之上,更何况加上一小时前爆发的讥讽。
但他打赌:事情坏不了,因为十小时后他就要行动。
第二天,天未亮,全、肖、李三人撇下高家兄弟,走出招待所。
路上很是寒凉,全马好似乘凉,另二人则耸肩缩脖,齐往胡星凤的仓库去。
然而,全马的坏预感被最坏的结果证实了——胡星凤的仓库已清空!
此时,仓门大开,一览无余,只剩角落里的破烂箱子、扎带,以及满地的灰尘纸屑……
整一仓库的货,竟然在他们睡梦中的几个小时里被搬空!
三人伫立在仓库门口,像是被这种效率惊呆了,分不清眼前是不是还在发梦。
全马拳头紧握,眼里迸发出狂怒的火焰,和不甘。
厚厚的云层遮蔽太阳的照耀,让整个天空都又闷又沉。
全马一言不发在前头走着,后面肖勰和李胜程也无聊,茫然。
他们到达白鹭市已是入夜时分,来到胡星龙依旧大门紧闭的店铺,全马仍见那两副交叉的封条,只比上回更褪了点颜色。
三人在街上随意吃了点东西,又去胡星龙的原住址打听,依旧是被新住客怨怼的结果。
深夜里,三人在空荡的街道闲逛。秋风介于爽快与微寒之间。
三人逛得累了,干脆在路边一处长阶梯停下,各自错落坐在台阶上。
无话可聊,只好又各自躺倒,就这么在露天里和衣睡下,像三条微蜷的黑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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