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勰偏头去瞧全马的脸,问:“这是谁?”
李胜程也幸灾乐祸道:“哦嚯嚯!这老兄下手倒是快!”他话说半截,“还是为你……”朝全马挑眉。
全马并不认为何期对姜莉术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不,他不确定……李胜程的话变得更刺耳。
他仿佛就要看见梦境的坍塌,和那“怪物”的死亡,想要起身离开,但他终究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们走近。
他望见姜莉术顿住脚步,似乎是终于瞧见厂房里的危险人物,她不知所措定在原地,何期在劝她走来。
全马有些心疼,认为自己和她此刻都在被何期摆布着。
李胜程看全马,试探道:“她这回怎么又怕我们了?”
全马站起冲门外喊:“怕什么,进来!”
既然姜莉术是任意一个男的都能召之即来的,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他就也要把梦里的幻象踩个粉碎……
何期将姜莉术领进来,她匆匆浏览过先到的客人后,低头眼盯地面,对全马也一视同仁,一声不吭。
何期搬来一叠书安排她坐下,她就坐下。
李胜程和肖勰保持安静,看好戏的雀跃心思尽数闪动在目光里。
李胜程注视姜莉术,全马则在肖勰的注视下注视她。
全马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等着何期接下来预备怎样安排他的朋友们,暴风雨前的宁静变得可怜又可笑。
何期主持大局:“这是姜莉术,去年我在东湖中学给人代考,坐她后桌,我记得她,她不记得我,昨晚在电话里,重新认识了。”
虽然这番话是解释给李、肖二人的,但他二人却不约而同望全马。
姜莉术端坐着,连手指也不敢纠结。
她不清楚在座各位的交情如何,陶行使唤她运钱的事,既荒诞又难堪;要命的是,昨日凌晨全马为着安抚而抱她走了一路的事,该不会泄露得在场的人都知道了?
要是玩笑扑过来,她要如何解释呢?书摞稳当平整,姜莉术却如坐针毡。
何期接着说:“昨晚我们约好,今天带她再走……参观伊莱鞋厂。”
李胜程瞪着天真的圆眼睛问姜莉术:“参观做什——”
“既然你们来了,大家一起去走走。”何期打断他并发出邀请。肖、李窃窃私语。
全马不满意这个安排,却也觉得合理,符合何期一贯熨帖的性格。
姜莉术仍有些瑟缩和不自在,不看任何人。
全马再看何期,何期回以浅笑,好似在说:就这么简单。
他转向姜莉术,她忽视不了这明确的关注目光,匆匆回报一眼后,依然是很局促地抿嘴。
大概是男生太多,她又忘了开口说话。
他有点想笑,眼睛不舍得离开她,于是对她说:“你是哑巴么?”
姜莉术立刻出声:“不是。”然后又立刻回归沉默。
本来一头雾水的李、肖,看见这一幕,不禁眼色乱飞,笑弯了腰。
晚秋的郊野,是一片澄黄与翠绿交织的风景,阳光柔和,铺照得一座座废厂房在微风里懒洋洋的样子,和前夜里阴森森的模样,截然不同。
姜莉术驻足在“伊莱鞋厂”的门口,它与“亿来鞋厂”鬼使神差地坐落在同一片工业园区,却一西一东,隔了一刻钟的脚程。
那时黑洞洞的潘多拉魔盒,现在是阳光通透的白房子。
何期领他们走入厂房,虽同是初次到来,却默认自己有导览的责任。
他指门边不远处的破烂铺盖,说:“有些个流浪汉在这一带活动,半夜里阴森森,像鬼一样逛荡……”回头瞧走在末尾的姜莉术,朝她伸出胳膊,像是邀请她走到身旁来。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全马并未跟进来。
他站在厂门外的正午大日光底下,那青白的脸被白日照得缺乏血色,像涂了白漆的木雕像,只余一双不知在嘲讽哪桩回忆里事件的眼睛在放冷荧。
此时,伙伴们也不理睬他,毕竟时刻关注他莫名的举动,实在太费脑力。
她与全马对视,发现他正在看她,却也不一定在看她,少女一时数不清昨日凌晨,与今天正午隔了多少时间。
肖勰见少女忧郁,便走到她身旁,指着全马颀长的轮廓,打趣劝诫道:
“大日头底下的鬼,摸不准比半夜的鬼,更害人嘞。”
姜莉术抬头看他,一脸茫然,又别过头去。
肖勰见她似乎并未将自己的话听入脑,悻悻走开。
“怕什么,进来!”李胜程学全马稍早时候招徕姜莉术的口气。
可这吆喝未进入木雕像的耳朵,只有外头的微风,在拂乱他的发丝。
何期作为向导已不能收集他们的注意力,也就不再说话,任他们自己去走动了。
姜莉术绕向堂柱背后,阳光乘着风从斜对面的大窗洞照进来,风吹着她的脸颊,没有雨滴,带来秋草的淡香。
她在地上瞧见了那散落一地的笔盖,她将它们捡起放进口袋,蹲坐下来,静静地望着窗洞外冒头的长草出神。
随后,她从柱子探头出去,她知道门口现在站着谁。
然而,她的目光却仿佛令全马惊骇微动,但她看不清晰,于是起身重回堂中。
少女的回眸令全马低落,他收回凝视,不敢再看她。
他的担忧似乎成真了,大日光将雨夜的危险和恐怖,普照得无虞。
自己这个坏天气里的善人,也被太阳曝光得一文不值,将在她的感念里不留踪影……
这时,他又瞥见肖、李、何正望他。
是啊,他还恐怕别人即将了解他全部的慌乱,他感到他的精神,全是自寻烦恼下的一通混乱。
日光倾注在他身上的,不是温和的暖意,竟是和着风渗入胸腔的寒邪。
姜莉术面对走来的三人,飞速思考着全马刚才不明确的惊骇。
是否提示她不仅要对昨日凌晨只字不提,更无需在他的朋友们面前,朝他释放不必要的友善。
“你好像不怕他了嘛。”李胜程一脸调笑,在少女身旁,指门外的全马。
姜莉术虽说心里有准备,却也不防他问得这样笼统,不知怎样说起。
少女抬眼见全马已撇下众人,走远一程,她像是得到了指引,摇头避开李胜程探究的眼睛,穿过他走出厂门。
姜莉术循全马的足迹向前,既不去追他,也不让后头的人赶上。
何、肖、李三人并排走,齐望前头两人的背影出神。
在太阳的光晕模糊下,全马和姜莉术却像是非真实存在的两个轮廓,犹如漾漾长草里游移的鬼魂,似疏不离,那样修颀清隽而令人感伤……
眼看全马“领”着姜莉术一路默走,已经错过去往亿来鞋厂的岔路口,何期叹口气,拦住被抛下的两位新友,任前头两只游魂离开。
肖勰很不高兴,想找个借口告辞去追那两人,然而,胳臂被何期拉住。
李胜程只对他耸耸肩,表示对接下来的安排无所谓,转而问何期午饭。
于是,三人一头热络、一头意味索然,归往亿来鞋厂。
等到姜莉术确定,她已不可能走在回亿来鞋厂的路上时,回头望一眼,那三人已无踪影。
可前头的全马,却如上了不能自控的发条一般,依然目不偏转地朝前。
她轻喊:“全马——”没回应,再疾走上前,“全马——”
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他有意不理睬,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少女脚步骤缓,路边的长草舞得嘈嘈然,风绕走萦回,将她的碎发拂抚在脸颊、耳畔。
她有些恍惚,非但不认识这陌生的地方,更弄不清黎明里,在她耳边说话的是谁……
全马似乎听见有人唤他,准确来说是早一会儿那时有人唤他。
郊野的风未尝吹弱他的听力,倒是吹得脑筋混沌,时空迟滞。
他停下来转身,一袭风带着梦中人委屈懵然的模样,与长草的清香一并涌进他的胸膛,令他如醉初醒——
在他的“怪物”那里当了这样久“何期”的替身,竟对自己的名字浑然不觉!
望着姜莉术小心翼翼而期待地赶上来,他仿佛又坠梦深处,日光刺得他眼睛恍惚。
可风吹得她的发丝好不温柔,吹得时光如倒流,只是他不确定时光该停在哪一瞬——
闪电照亮她苍白惧怯的脸?第一次梦见她?还是天桥上近看她的泪湿的眼睫……
他就这么争分夺秒地沉浸在自己的欢愉里,呼吸着满是慰藉味道的风。
等到她走近了,他说:“真‘何期’告诉你的?”
姜莉术微微喘气,忍俊不禁点头:“嗯。”
姜莉术看见风将他的外套吹得稍微鼓起来,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些,也被风吹得齐刷刷向后,柔柔地拂动。
她轻呼名字的声音,仍然萦绕在全马的脑际,他故意问道:“走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少女仰视他,她从未在“强盗”的脸上,看见像现在这样清澈的眼光,他那样专注的凝注她。
奇怪,她也不因此生羞怯,因为他似乎问得很有趣。
也许是由于白天的阳光,他的脸青白干净,轮廓分明,鼻梁和下巴的线条都显现一种强烈的倔强感;
浓黑的粗眉下是长长的睫毛,青白脸上从前那些凶恶的面目,在这一刻,已然模糊不清。
这般温柔的眼神,应当被她更早看见……
全马时而抽空望望,这无人郊野的风迹,又分不清她究竟是,他一时迷思里,伴他行走的鬼魂,还是真实的人……
微风恬静,天上流云舒卷,他几乎就要栽进这无忧的温柔里。
两人就这么在各自的沉思和迷离里,一阵一阵地对望,相当痴傻的模样。
只有丛生的长草拥住了,风从他们脑海里捎来的,对彼此最诚挚最无解的接纳,将那不能明说的想见,译作草舞的词曲。
两人一路走到正街,兀地听到几声孩子的尖叫,才定睛在前方扭打在一起的人影上,两人加快步伐。
修鞋铺前站着一对父女,父亲一手拽着女儿的胳膊,一手握剪刀。
女孩披头散发,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死命要挣脱父亲的手,看得出来她的一绺长发被一种极粗鲁的手法,从耳下绞断。
地面上散落着她的断发。
这父亲高声数落,女孩边哭,边试图抠开父亲油黑的手指。
周围很快聚集五六个围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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