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既定的厄运

一名叫姜永英的中年男子,领着妻子和一双儿女走进灵堂。

夫妻俩约摸四十岁,男人惨白且干瘦,女人蜡黄而臃肿。

男孩大概六七岁,左脸一块紫红的烫疤,从额头盖过眼角至嘴角。

小女孩三岁左右,右胳膊是断腕,没有手掌。

一家人跪拜后,聚来的村人,一面与男子寒暄十七八年不见,一面克制看见这两小孩时心中的惊叫,谨慎询问。

才得知,这对儿女因为父母的疏忽照顾而受难。

儿子被电线绊倒,摔倒在滚烫的熨斗上烫伤面部,小女儿则在脱落的插座后触电,以至截肢。

在场之人听了,无不唏嘘。

姜永英不论与谁交谈,眼神都不自觉一再瞥望祠堂侧门,引得他妻子也频频瞄望。

藏在侧门后的姜莉术,似乎看见他眼眶红了。

她转身从侧门离开,还未去到厨房门口,便听见里头几位婶婶,议论起姜永英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大女儿,因为腿脚不便没有带来。

随即她便听见自己的名字,但话题很快被舅妈噤声。

直觉再一次告诉姜莉术,这是她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姜莉术终于忍不住跑开,她躲进厕所。

在这一家人到来之前,她还是个孤儿,现在她被讨论得,更像是从既定的厄运里,逃脱出来的幸运儿,像是受到了命运的眷顾……

她再没有理由感到不幸,于是克制不住大哭……

翌日,当道士唱经停止,晨间道场结束。

姜莉术便像白鱼一样穿梭出灵堂,外公爱清静,她要带外公出来。

池塘风大,她在岸边停下,让从田野穿越而来的风,吹开她脸上的眼泪,也吹散那些经文和嘁喳。

中午,姜永英夫妇主动去帮厨。

传菜时,姜永英不慎滑倒,托盘里的六大碗菜,都洒落在青苔地上。

他的不合脚的长皮鞋也脱落,露出破纱的袜子。

碗里的猪蹄块,在地上弹跳,在桌子底下人们的脚间翻滚。

姜永英急忙穿上鞋,顾不得把踩塌的鞋后跟拉起来,更顾不上拍去衣服上的脏污。

他自责地赶上去把地上的碗扶正,快速地把散落的猪蹄一块一块都小心捡起。

一大块猪蹄滚落至姜莉术脚边,她正手捧一摞空碗,弯腰却不知如何是好。

姜永英干柴一般的手将它捡起,他顺着脚抬头看见姜莉术。

她此刻就像木雕一样,站在原地。

这是他们首次打照面,不过一瞬,姜永英苍白自责的脸上,就更添一重惭愧。

但此时他来不及多看,再又去捡剩下的猪蹄,在旁人的合力收拾下,他把它们全都收集在木托盘里,端去后厨。

姜莉术则抱着空碗,急速在桌间穿行,给刚到的吊客分碗。

午后,筵席末尾,姜莉术提炊壶接水烧茶,看见姜真悦在摇晃压水井的长手柄。

三岁的人儿只有一只手使得上力。

姜莉术赶上前帮忙,握住她温热的小手,一同压出水来。

小真悦笑得腼腆,但看得出来她很开心,姜莉术眼神始终不能离开那断腕,小真悦懵懵然看她。

姜莉术伸手轻轻抚摸那断腕,久久不说话,小真悦不能理解,细细的小手腕要抽回去,她觉察后终于放妹妹去玩了。

晚上九点,全马站在一棵樟树下,出神地望停在路边的中巴车。

他要去鱼镇龙骨墟村,去姜莉术外公的葬礼。

此行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姜莉术。

现在这个点,本该已到达镇上,然而,中途客车故障,乘客们被安排乘坐另一辆接应客车。

等车间隙,乘客们三五成群分散在路边,或溜达,或坐在石头上发呆,或聚成小簇拉家常。

全马此刻正留心听着,不远处的两对中老年夫妇谈话。

因为他冷不丁听见了一场葬礼和一个弃婴的故事。

十六年前,初秋,某天天不亮,龙骨墟村有村民,分别在村口和祠堂旁,撞见同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子。

当天清晨,姜翕运便在地里,捡到一个女婴。

婴儿的襁褓中附有一张字条,写明婴儿的出生日期,刚满四个月,乳名莉莉,父亲姓姜,求族伯抚养。

村民纷纷猜测,是村东青年姜永英的孩子,那年轻女子是他的妻子,文珠龙。

只因近两月,有好几位村民接到文珠龙的电话询问,问起可否打听到谁家要领养女儿。她和丈夫婚姻破裂,自己境况窘迫,无力抚养孩子。

而姜永英的父母亲人,均已过世,他本人于四年前离村,期间只在一年前的清明,领新婚妻子文珠龙,回乡扫墓,从此杳无音信。

这女婴,成了父母在世的“孤儿”。

姜翕运不顾北方儿子的反对,执意留下这个婴孩,决心抚养她成人,取名“姜莉禾”,意为见于稻禾中。

他带着小姜莉禾离开龙骨墟村,去到溪河城里的居所生活,叫她牙牙学语,教她喊他“外公”……

孩子该上学时,老人才发现户口上的姓名,被错录成“姜莉术”,也只得将错就错。

不久,老人便收拾妥当老家的房子,一把锁锁了,再未带她返乡过。

一晃十六年过去,姜翕运突然离世了……

到达鱼镇已是凌晨,去往龙骨墟村的班车,早上六点才发车,全马只得在镇里的街上游荡。

他走进一间敞开的空车库,在里头的一张满是灰尘的竹床上将就一夜。

车库坐落风口,深夜的狂风,肆意舞乱他的头发,竹床也冰沁,这一夜他活像在受刑。

夜里,姜莉术做了个噩梦:

电闪雷鸣,高高的戏台上,戴赤黑面具的男人焦急地在台上绕圈。

裹在幕布中的白胖女人在歇斯底里,她大跳着向寥寥无几的台下扔道具。

其中一样掉落在姜莉术怀中,是一只手掌模型,腕口截面整齐而血红!

她吓得惊醒,窗外还未天亮,才五点。

姜莉术穿戴好孝服,看见灵堂里舅舅正与白事知宾商议,于是她走向祠堂外的田地。

少女独自在田埂上站着,听着远处的拖拉机声,渐近再远去,看看眼前外公耕种过的田地,还有小径旁生长的枣树。

她眺望远处堆起秸秆的田野,雾蒙蒙的天气,外公也许正在这片土地上漫游呢……

黎明中,她好像看见全马,穿越稻田向她走来。

他似乎微笑着,头上不知是淋了露珠,还是雾气的原因,像是头发灰白了,像是老了……

她鼻子泛酸,等到全马走入清晰的视野,她才回神——

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象。

全马见风将她头戴的白麻布与麻绳,拂吹得飘悠。

她静静地站在晨雾的田埂上,哀伤,洁白,而仙气环绕,让他感到很美丽。

全马笑问:“不认识了?”

姜莉术对他笑得苦涩,她发现他的黑色外套穿反了,他指着里头背面一小块暗红色图案,解释说:“不合适。”

少女感到雾气似乎呛鼻,尽力克制感动:“是因为又梦见了我……才赶来的吗?”

她被自己的噩梦吓得不轻,因此这么问。

“没有,想来看看。”全马瞧见她的红眼眶,想伸手却又收回,提出去灵堂附近吊唁老人。

姜莉术回头望见灵堂门口,已经有一组忙碌的身影。

她已是个传闻缠身的人,更不知该怎么向舅舅和村人介绍全马。

想到要拒绝风尘仆仆赶来的吊唁人,少女一时竟是心乱无措,难过极了。

好在全马觉出她的为难,重新提议领他去墓地看看。

二人来到姜外公的墓坑,全马神情肃穆地向坑内鞠躬致意。

近来无雨,墓土干爽,全马一跃而下,姜莉术半跪在坑沿,紧张望他。

全马仰头朝她笑,随即他在坑底躺下,闭上双眼。

姜莉术慌张地轻唤他:“全马,不要……”

她在哭。全马睁开眼,对她说:“不硌背,外公可以安睡。”

他瞧着少女一脸泪水,怔怔看他,他在坑底笑了。

姜莉术内心触动而感激,同时受到强烈的感染,等全马上来,自己也在他的帮助下,跳下墓坑。

她张开双手抚摸坑壁的新泥,踱步一来回,最后学他躺下。

姜莉术左右看看坑底的泥壁,也闭上眼睛,静静默想外公的听觉。

坑外将会有怎样的哭喊和怀念,以及日后地久天长的鸟语清明……

天色渐明,全马要离开了,姜莉术将他背后的泥土拍落。

全马脱下外套翻正,重新穿上,自侃道:“败絮其中。”

少女哽咽:“不是。”

全马想轻抚她湿润的眼睫,终究只是伸手整理了几下她额际的麻绳。

两人简短告别,全马消失在稀薄的雾里。

祠堂前,白事知宾正组织大家搭台,很快一个由长板凳、木板、黄麻布组成的简易舞台就搭设完毕。

中午,筵席中,知宾连唱三首老歌。

一辆面包车急匆匆在席尾末桌停妥,车上下来一支表演队伍。

身着紧身外套、短裙丝袜、高跟鞋的年轻女舞者,直奔舞台,连跳两首流行舞曲。

姜莉术在台下看得呆若木鸡,几乎要对舅舅生出憎恨来。

出殡当日,天落大雨。

姜莉术在送葬队伍里抽泣,舅妈挽住她的胳膊大声嚎哭,要带动她。

少女的默哭,全然合不上至亲送葬的习俗,舅妈把她揽在怀里,替她放声嚎啕,她感激而更加哀戚。

姜莉术望着漫天冥纸在风雨中飘摇,眼中心底全是无尽的悲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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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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