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骨墟村返回溪河后,全马走在大中午的日光下。
他头晕目眩,似乎是这些天的奔波与寒风露宿,终于猛击了他的健康。
回到住处,全马一直昏睡到晚上八点。
睡不着了,他胸口发闷,于是走出黑匣子,去夜游,去吹风。
全马走上一座石桥,随意一瞥,便望见河流中漂过一个白影。
等他注意到那是个落水者时,那白影很快被水流带走了。
然而,上游又漂来一个沉浮的落水者,是个女人。
全马翻越石栏要跳下桥,水中女人兀地大喊:“莫跳!”
全马惊异万分,那女人眼看体力不支,竟阻止他施救。
女人漂入桥下,全马望不见她,他赶到另一侧桥栏,桥灯耀眼,河面却一片漆黑。
全马隐约望见落水女人,即将从桥洞漂出,他估摸位置,就要跃下——
只听见那女人再喊:“莫跳!”
紧接着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烧了我的遗书!莫让……看到……”
全马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河水湍急,女人被一股急流推远,他奔下桥。
一个麻花辫胖女人,在岸边抛出一根红绳扁担,然而无济于事,水中的女人已被卷入旋流,没了踪影。
黑暗里,全马在岸边狂奔,猛地被滩石绊倒,摔得天旋地转。
等他再睁眼,河流中,什么也不见。
对岸,扔扁担的胖女人在大声呼救,几个赶来的男女,有的去追,有的报警,闻声前来河岸的人,眼看越来越多。
全马反复回忆那女人的话,确信自己听见了她的请求。
于是,他沿岸查找,终于在上游的一块大石旁,发现一个布袋。
里头是一个儿童卡通饭盒,一把雨伞和一串钥匙。
饭盒盖上贴有一张纸片,上头赫然写着:
请将此遗物,交给我儿何期。
底下是何期的手机号码。遗言写在一张已撕下副券的,乐乐游乐园门票上。
“我儿何期”——
全马的脑子“嗡”的一下发懵,他朝河流望去,落水的女人竟是何母!
他重新拿起卡通饭盒,是啊,他在这个饭盒里喝过鸡汤。
饭盒里头是部手机,屏保是一张母子合影。
十一、二岁的何期和苍白的何母,站在尚未斑驳的子母象石雕前,俩人的笑容均是淡淡的。
全马心绪难平,输入1到6自然数,竟成功解锁手机,他深深叹气。
随即,他看见何母与何期的对话框内,存有一则草稿:
何期,桌上的两封遗书,一封给你,一封交给外公外婆。
何母的落水,竟然是在投河计划之前!
她连最后的交代,都未来得及发出。
全马打开相册,最新的一段视频,是何母从社交平台上下载,是一个夜钓男子的自拍视频,地点在跨江大桥,男子身后偶然入镜两个少年——
竟是何期与自己!
视频记录时间是帮忙寻找贺升康的那个晚上,全马低头看衣襟,视频里那件外套,现在正穿在身上……
难道何母是靠这视频和他的外套,在水中认出了他是儿子的朋友?
全马抓住布袋,直奔何家。
不知此时何期正在做什么,不知河水中的女人,是否还在遭受窒息的致命时刻……
但他决心允诺,替她销毁遗书!
全马用布袋里的钥匙,顺利进入何家。
果然在餐桌上看见,两个摆放整齐的信封。
给外祖父母的那封较薄,何期那封较厚。
全马找不到打火机,于是进入厨房,点燃灶火,本应该付之一炬了事,但他迟疑了。
他分别打开信封:
外祖父母那封内容简短,张业主要交待房产与何期的监护事宜,附两张银行卡;
何期那封,则写满四页纸,附一张银行卡。
全马熄灭灶火,把两封遗书装好,重回餐桌。
他在何母手机里,把那则未发送的信息草稿删除,将那个他与何期偶然入镜的视频也删除。
然而,视频进了垃圾箱后,需要何母的密码,才能操作彻底删除。
这是一个疏忽,但眼下,他无可奈何。
他再又瞧见桌角的纸笔,伸手取来这沓信纸,空白的信纸上,果然留有遗书字迹的印痕。
顶头“何期”两字清楚可见,落款“妈妈”二字更是力透三页纸。
全马撕下四页折叠进口袋,将剩下的重归原位。
他再把两个信封里的三张银行卡,铺在空白信纸上,将布袋里的一众物件,包括钥匙,都留在餐桌上。
全马站在门口犹豫,关上门,他将再无可能,把两封遗书归还原位。
两分钟后,他带上门离开。
白天的头痛又开始发作,全马攥着刚买的打火机,在夜风里疾走。
他告诉自己并非违诺,他要找个地方,将何母的遗书默背下来。
他要作一颗活着的后悔药,一颗世界的后悔药……
野心的呐喊,让他振奋又感到自己疯了,但他一定要这么做!
全马来到江边的芦苇丛里,坐在一块龟背般的大石头上,手机上已经看见速报——
“一中年女子施救轻生孕妇,双双被卷入河道暗流,目前正在紧急营救中”。此时距离何母落水,已过去近两小时……
少年望着江流,在芦苇拂动声中,展开何母写给何期最后的长信。
明明白底黑字,然而月光下,何母的笔迹像在发光,全马似乎听见她自述的声音。
江水冲滩,风扰岸草。
他感到自己读了很久很久,月亮时隐时现,江风和芦苇休战多时,连江水也放缓了步伐。
全马在龟背石上站起来,背后沉重得像是背起了这块大石。
他眺望上游,不知道得偿所愿的何母,是否会因河道汇合,而漂游经过此处。
他将给何外祖父母的遗书点燃,再将何期那封引燃,容不得丝毫反悔。
在复来的江风的助力下,两封遗书很快化为焦黑的灰烬。
全马撕碎那四张空白信纸,一把接一把在风中扬撒,只当作对水下何母的践行。
两封遗书的余烬,像是被江风吹进了全马的脑子里,令他头痛欲裂。
他看看手机,何期那头仍没有动静。
全马回到住处后,一头栽倒在床上,似要砸昏自己,以强迫入睡。
他得好好休息,才能有足够的定力,应战明天的暴风雨……
不过,暴风雨没有来。
直到事件发生后的第三日,当何期的脸,出现在溪河市的社会新闻中,张业被追授予“见义勇为”奖章时,李胜程、肖勰、高家堂兄弟等人才陆续得知。
媒体已公开当晚,张业紧随轻生孕妇跳下河,施救的监控画面,跟踪报道了两天内,各救援力量的搜救过程与进展,以及最后公布,落水的两名女子在入江口,被打捞上岸的结果。
奇异的是,当晚石桥上的全马,和岸边抛扁担的胖女人,都未进入监控画面。
何母的生命,早早在他奔向何家的途中,就结束了。
这几天里,全马学不了民众天真的祈祷,和自欺,也不能在何期主动告知噩耗之前,有所举动。
这天下午,肖勰、李胜程和高家堂兄弟,在相互传播何母的悲剧后,赶来黑匣子。
他们将这个坏消息,通知全马——这个不为他们所知的,第一目击者。
四人的惊愕与惋惜,似乎打动不了全马,他们揶揄默不作声的他,指出他对朋友的不幸,是如此的冷漠。
才从龙骨墟村回来一天的姜莉术,收到何期的信息:我要去找全马,你也来。
她读不出何期的意图,却隐隐感到不安,在外公的葬礼结束后,她再没有收到全马的讯息。
到达约定地点,姜莉术看见等在那里的,除了何期,还有陶行。
姜莉术当即打了退堂鼓,她大概了解他们交情匪浅,但暗自为何期的擅作主张感到生气。
他们面色这样愠怒,是要找全马做什么呢……难道陶行又要拉着她去讨伐全马?
她为他们的片面和猎奇心感到难过,为自己受过全马的许多护助,却难以为他澄清,更羞愧自己的软弱。
何期开门见山:“我要找他,要回遗书。”
见姜莉术霎时愕然,陶行补充道:
“何期他妈妈去世了,全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他家,拿走了遗书。”
少女震惊得几乎呆滞。
她想要安慰何期,但何期的瞳孔,在刹那间便开始喷发愤怒,这是她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的可怕模样。
陶行的两句话故事,让她为着全马这几日的经历,内心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何陶二人着急前往,无暇解释,姜莉术只得紧紧跟上。
姜莉术顶着二人的余光,迅速发送信息给全马,告知他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可全马的回复却是:迟早要来。
少女的心在下沉,她不知道该从中斡旋什么,难道能去拦下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去索回遗书……
她为即将对质的他们,攥紧了心。
高家兄弟倚在门口抽烟,屋内肖勰、李胜程试图逼问出,全马反应冷淡的缘由。
胖子高绍竞眼尖,一眼认出巷子口的两男一女,他偏头往屋内报信:
“‘英雄’带他的美女和跟班,来寻仇了!”
肖、李听不懂这奇怪的比喻,相继走出门外张望。
这不是三个老熟人吗?但“寻仇”氛围确是形容恰当。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怒形于色的何期,肖、李对看一眼,心中升起坏预感,回头望屋内的全马。
全马坐在床沿,脸冲地,嘴角好似在准备发出嘲讽或狡辩,眼睛却在笑,仿佛地上长了一张,唯有他才能看见的脸。
天看着要落雨了,屋内潮冷而阴恻恻的。
全马这副诡异的神态,令他像一只害了人命的鬼,预备对罪过,作出最顽抗的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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