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人与厂长

未知才恐惧,姜莉术止住泪,朦胧打量这个有些暴躁的好心人。眼见他手里的本册掉下,不等他弯腰就被风掀至她跟前,她连忙蹲下,上手扑住它,定睛一看,压住的一页上分明是熟悉的力矩图?

风旋又一袭,书页里飞出一张鲜绿的纸片,被风挟裹着倏地落下栏杆去,纸片疾旋翻滚,迅速在车流中乘风飘远。

姜莉术转头问:“那是什么?要下去捡吗?”说话的同时认出他就是中午在学校路上野蛮“还伞”的强盗,一时眼光震荡。

“不要了。”失物者甚至不看一眼桥下,只向她伸出一只青白手。

姜莉术低头飞快瞟一眼封面姓名栏,将本子递还他,又稍微指他额角小声问:“你也流血了……”对大概率是自己造成的伤口感到无所适从,左手心也开始发烫,心里一团乱麻。

全马接过本子,正视那对仍然彤红的眼睛道:“你的血。”

如果还有什么解释好心的说辞和真实的蔑视,都任风刮去了,他没了开口的兴致和所谓,徒增与自己斗气的无聊罢了,话毕转身而去。

走过一栏,朗朗夜色里迂回的一袭风将他拦住,于是转身问道:“认得我吗?”

姜莉术将血口水咽下,轻点头:“认得。”

“那就好,以后躲着我走,”偶尔胡乱的风穿过,吹散了时起的躁郁,给他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淡色,“不嫌血多的话。”随即,逆着晚风里走向桥的另一个尽头。

对危险与丑恶见多识广的人,惯于怀疑善意,对坏事见怪不怪;而这少女恰是相反的那类人,比之那雷雨傍晚的乖张凶戾,她毫无障碍地认同了人性本善的普遍人格,甚至还起了恻隐之心。

某方面,流血也不能助她吃一堑,长一智。

全大夫的后脑勺要是长了眼睛,恐怕止不住讽刺这病人,不仅感官失能,天灵盖下还有剜不尽的肿瘤!

风渐凉,把湿意刮向肌肤,向行人预示雨讯。姜莉术撑着伞小跑追上前,将一位头发灰白、浑身酱色的佝偻老妇人纳入伞下。

老人抬头瞧她一眼,少女明亮的双眸看见老人灰蓝而浑浊的眼球,她眼底泛酸。老人嘴里不知在骂谁,布满雨水又皮包骨的酱枯手,将麻黄编织袋的开口收拢。

“奶奶,你要去哪里?”姜莉术低头探问;无人作答。“奶奶,我送你回去?”少女头低更甚,在老人耳边稍微提高音量,尽管这柄蓝色小伞急切追着为人遮挡,回应它的却只是挥动的枯瘦手肘嫌她挡路。

腊干一般的手指,在马路下水道口抓住一只漂浮的空瓶,熟练甩干水,收进偌大的口袋里。槽口卡住一张似曾相识的绿纸片,姜莉术捡起它:乐乐游乐园门票?

老人转身走了,她再赶上去,将汤圆空杯递上前:“奶奶,这个你收吗?”老人才停下来,颤巍巍敞开编织袋。

少女见状,两指探进杯里飞快将小丸子扒上来,蜷在掌心,再将空杯妥当放进那口袋。老妇人收紧袋口,挎上肩头,径自走出伞外,雨滴无声地砸进那灰白糟乱的枯树冠里。

细豆芽举着伞,手里握着一颗黏糊糊的汤圆,默默呆望老人在五光十色的雨帘中走远。她还不能领会,偶尔无伞的人才躲雨,迟到的伞可以作慰藉,对于素来无伞的人,他们的头皮才是抵挡一切气象的盾具,坚硬得无需旁人怜悯。

姜莉术拂下掌心的糯米糊,连同绿门票一并扔进垃圾箱,终于急匆匆朝家赶去。

大门开到半边,姜莉术又唤一声:“外公!”

外公却是又喜又惊:“莉莉?怎么今天回来啦?”接过滴水的雨伞,将外孙女揽进屋来。

“今天星期五,放月假了呀,外公!”她皱着眉鼻,撒娇般对外公佯装生气。

“哎哟哟,今天都礼拜五啦?我还作礼拜四呐!”老人自责道,“哎呀叻,都忘记煮你的饭,早早晚饭就吃了…”

“我吃剩的就可以啦。”她摘下背包换鞋,一贯是胃口好对付的乖孩子。

“不不不,我现在煮面。”老人边摆手边走进厨房忙活。

她擦干头发,听见咕囔声,走去厨房门口探头:灶台前,外公专注对着热气腾腾的沸锅,一手握筷背在身后,一手将碗里的水添些进锅里,平息即将外涌的白沫。

那蓬然的泡沫,不知怎的,令她联想到那拾荒老人的白发,什么时候外公的背也开始显现佝偻的轮廓了……

她正要喊他,外公却放下碗自言自语道:“老咯…老咯……”

姜莉术一股心痛直冲鼻腔,疾步上前,眼泪簌簌下来,梗着喉咙好难唤声:“外公——”,断声里尽是顺不了气的急切。

姜翕运对外孙女突然的悲伤猝不及防,关了火,忙问道:“啊?…莉莉啊…你哭作甚么?”

“你不老……你才六十…九岁……”她边哭边说孩子气的蛮话。

老人在碗边架下筷子,故作取笑道:“哎唷,这么大人啦!外公七十岁了还不老么?”

“不老,不要、说、说你、老了……你不老……”她望着外公棕褐色而浑浊的双眼猛摇头。

拾荒老人浑浊灰蓝的眼球,不断映照在她的眼幕里挥之不去,让她不得不像小孩子一样,坚持申明自己对“老”的定值。

曾听说,新娘成了孕妇,则满街可见孕妇;孕妇做了母亲,则漫眼皆是婴孩。一旦“老”这个字进入她的凝视,它便在极短的时间里向她密集扑来,变作巨足踩住她的喉咙!

“好、好,不老!外公哪里会认老,今日是糊涂哒!”老人揽着外孙女瘦薄的肩背忙拍拂,颤颤然着用拇指摩挲过孩子抽泣的眼睫,帮她把碎发别去耳后:“傻哟,莫哭,莫哭……”

姜翕运心里慨叹,父母不在身边,外孙女比同龄人更在意至亲的衰老,望着吃面的小人,想到最快到来的教育是自己的离世,那时将留下她怎样哀哭,感念间,老人也不禁湿了眼角……

全马闻到一阵面香,他正站在拉面馆前的樟树下避雨,若是手上没这潮湿的本子,他已早在雨中赶路。

本子阴潮,姓名栏的“何期”二字,被一滴雨浸糊了。

驼背的酱色老妇人,从垃圾箱里翻出两个瘪罐子收进麻色编织袋;脏湿的流浪狗则一瘸一拐绕箱扒拉。死气沉沉的老人,死气沉沉的老瘸狗——

呵、这黑狗不正是中午时分,鞋厂路上的那条么?半日功夫,天注定也好,鬼打墙也好,只要是个活物,就能和他嵌套起来,全马叹笑。

当天中午,全马难得带伞出门,却鬼使神差撞见伞主人姜莉术,命中判他无伞,于是一路冒雨,浑身几乎湿透地,拐进一条大白天却死气沉沉的郊区马路。

路旁草丛里,一簇簇灰绿色、半陷进泥土里的鞋楦头,时常可见。雨雾渺茫的水泥道上,只有同样湿透的流浪老狗,在老远的路边耷拉尾巴,一瘸一拐垂头疾走。

全马一路经过皆是大门紧闭的废工厂,终于在“亿来鞋厂”的褪色门牌前停下。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灰尘混合雨雾扑面而来,全马绕过同样锈迹斑斑的烘干机和楦头堆,在空地上的一床被褥前止步。

他伸手拍拍被褥上的侧卧少年:“厂长。”便自顾捡了枕边一张草稿纸,铺地而坐。

少年翻身侧目,瞧见来人,眨眨惺忪的眼睛坐直来,看访客的额头还在淌水,不由怜笑:“就找不到一把伞?”

全马低头拂拨湿发,笑答:“打伞来的,路过东湖,物归原主了。”雨点子在干燥的厂房地面扑住灰尘,滚成星星点点的小水粒。

“什么原主?还伞也不晓得多带一把。”虽然年纪只长一岁,坐在被褥上的清瘦少年,却一副自诩兄长的神情责备着,语气并不让人讨厌。

“中午偶然碰上的,我的第一个受害人。”强盗供述得轻描淡写。

“你的受害人何止?怎么就从第一数起了……”少年是知他底细的,不受他诓。

“不见血、哪算受害?何况我讨债的那些渣滓,是加害人,罪有应得。”狼爪下自有分辨。

少年鼻腔里析出笑声,只是来回摆头,打趣道:“怎么样?少女对你这帅哥印象深刻吧?”

“怎么猜少女?”全马偏头称奇。

“东湖,高中呐,难不成你还会给男的还伞?”少年也有歪逻辑服人。

“没那么大魅力,她都不认得,怕得像鬼一样弹走了。”鬼本体仿佛正描述一只蚂蚱或跳蚤。

“哈哈哈哈哈哈——”听者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不住摇头,厂房里回音荡荡,一重接一重。

笑声渐止,一时安静,“厂长”反手捶捶脊骨,低头很是沉闷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对女学生动手了,还让人家挂彩了?”对面不语,他再推测,“她家在你的账簿上?”

“不是,不认识,你别猜了。”全马侧身扫视楦头堆,显然不愿继续讨论。

少年打量他,欠身轻笑道:“不过对于你这种危险的失足少年,不想挑起蛮缠的线头,是可以舍弃一些气节的……”

“这么文绉绉?”强盗不恼怒,倒是对这个不在场少年的奇异推测,暗自吃惊。全马取过那枕头底下露出的手机,发现开不了机,这地方要充电得走一里路去杂货店,他接着说:“你扯我这根线不是挺起劲的吗?探望你妈,都要我代劳。”

“厂长”朝他掷出一支笔,笑驳道:“说得好像我跟你牵红线!”

“呕死我、就没狗子给你跑腿了!”全马以自嘲终止偏题的寒暄,正经问:“你妈今天在家,还是在‘乐乐’值班?”

“我不确定,”少年眼睛里迅速失了神采,补充说:“如果严重,可能会在家。”

“严重?你为什么昨晚不带她去医院看,自己也不留在家里?”全马不跳过这个疑问。

“去医院……我拉她的手,她拖桌子腿,餐桌拖到客厅,她也不松手……”母亲充血的左眼球,似乎是哽噎在少年的喉头。

厂房外雨声隆重,两人仿佛只能专心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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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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