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想了想,还是将方才竹苓所言告诉了德妃。德妃听罢,神色越发沉重起来,支起身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又沉沉地倚回美人榻上。
江流春不知德妃愁从何起,上前宽慰道:“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且不论那人如何知道我对蓖麻子过敏,他既授意竹苓救我,想必应是认我的。况且,白日里他又说了那些奴婢不奴婢的含混的话。只要假以时日,寻得良机……”
德妃瞥了江流春一眼,示意她在榻边坐了,塞了只酒杯给她:“滴酒未及沾,你倒先醉了,满口尽是些梦话。”
江流春不解,接了酒杯放在一旁:“你这话我并不懂。他若没有认我的意思,此刻我便应在宫正司受苦了。可你也瞧见了,他是护着我的。”
德妃冷笑一声,借着三分酒意,话越发直白起来:“我记得你穿越时也是二十好几的岁数,怎么当豆蔻少女当得退化了脑子?你仔细想想,他若有心让你认祖归宗,今日我要揭你身世时,他截我的话堵我的嘴又是什么意思!方才本是你们父女相认最合宜的契机!”
江流春细细一想,不由颓然。皇帝虽一瞧便知对自己的身世了然于心,却并无挑明的意思,只在临危时暗中回护。她不由发愁起来。这样一来,她与德妃的一番筹谋,只怕要付诸东流了。毕竟,只有皇帝认了她,她才有跟德音相争的底气和机会。
江流春抬头看向德妃,发现德妃又是三五盏酒入腹,瞧着比自己还要丧气。她默默叹了口气,上前拿走了德妃的酒壶:“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也就是了,纵饮伤身,划不来的。”
德妃扶着美人榻站起身来:“我自会去择机问明。毕竟,你我的交易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但我还有一句话需你记住。”
德妃看定了江流春:“不要相信男人的话。”
江流春只当是酒话,便顺着道:“好,好,不信。”
德妃忽然抓住江流春的手:“你若想出宫,我还可送你走。天下之大,去哪里不好?”
江流春看着德妃的眼睛,确定她并非戏言。她叹息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事到如今,我还不想就这样放弃。”
德妃冷笑:“你要指望你那负心薄幸不靠谱的爹,帮你去抢另一个负心薄幸不靠谱的男人?”
江流春只觉得此话不大中听,辩道:“陆长离与那人不一样。他爱我、信我、护我,愿意为我搏一搏。”
德妃微微挑眉:“然后呢?你在这宫里数月,可有谁来问你一句冷暖?”
江流春忽而沉默。自她进宫,关照她的便只有竹苓和裴少膺。唯一与陆长离相关的,便是从披香殿传来的德音公主下降陆家的喜讯。
德妃背过身去看窗外的玉兰花树,只见满眼月冷花零。德妃轻声道:“梅含英曾是六宫之内人人嫉羡的女子。皇帝曾为她顶撞先皇,拒绝纳妃。她人虽离开多年,宫中却处处都是他思念她的痕迹:她手植梅花处,皇帝修了梅园,一朵花儿都不许人轻碰;她喜欢在花根下埋坛酿酒,她酒坛所在的披香殿的主位淑妃便稳固了后半辈子的恩宠;宫中妃嫔但凡能得皇帝多看几眼,必是因为有与她相似之处。如此情深意重,她却仍尝尽辛酸孤零零死在宫外,遗下的孤女身世不得分明。你说,他这十余年念念不忘,究竟情深几分,意重几两?”
江流春不由沉默。不知梅含英泉下有知,是否也要叹一声“不值”。
德妃终是叹了口气:“你去歇息吧。以后离披香殿远点。这宫里姓顾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一番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再无人提起。皇帝召德妃伴驾两次,侍寝两次,却再未言及江流春半字,德妃只得按兵不动。
这些时日,因了皇帝那句“你不是奴婢”,宫里没少传流言蜚语。江流春记着德妃“莫听闲话少出门”的叮嘱,在拾翠殿坐冷板凳坐得安之若素。德妃的小厨房随她借用,刚好打发了日长无聊。
江流春靠着手艺,迅速成为了拾翠殿的香饽饽。今日这个送脂粉,明日那个送香包,就为换一口零嘴吃。拾翠殿竟因此热闹了起来。德妃得知,并不责怪,只背了人跟江流春说,宫人被困在宫墙里,举目无亲,前途未卜,本就凄苦,理应多看顾些,只是要背了人才好,以防被人背刺邀买人心。
今年春季雨水多。有一日,德妃考察二皇子齐光的课业,多说了几句,便到了深夜。按大宁规矩,皇子自有居处,不与生母同住。可当日风急雨骤,夜路难行,德妃便留齐光宿于幼时起居的偏殿。
那偏殿久无人居,洒扫的宫人懒怠了些,下雨忘了关窗子。齐光就寝时并未注意,于是便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日发起热来。传了太医来瞧,倒也并无大碍,只是不便挪动,服药静养几日便好。
这几日刚好赶上亲蚕礼。六宫无主,皇帝意以德妃为尊主持。德妃忙得无暇他顾,便央了江流春照看齐光一二。江流春一口应下,一日三餐茶果点心安排得明明白白。
黄昏时分,江流春端了新熬的红枣山药粳米粥并蒸点小菜走进齐光养病的偏殿。她本以为齐光还睡着,特意放轻了脚步。待她转过帘幕,却瞧见齐光倚在软枕上看一卷兵法。
江流春把食盒放在一旁,轻声道:“殿下,暮光昏沉,读书要坏眼睛的。”
许是血脉相通的缘故,江流春对着齐光,总有些不自觉的亲切之意。她喜欢这孩子的性子。少年老成难免惹人反感,可齐光却令人感到安稳,虽有锋芒,却显露得恰到好处。
寄居拾翠殿的这些时日,她与齐光日渐相熟。她看着齐光的时候,偶尔会想起相近年纪的佟步光。也不知他的书念得如何,林德重可有每日督促他。佟步光资质本不俗,不该困在酒肆的柴米油盐里。
齐光抬起头,清澈沉静的眼神落在江流春身上。夕阳暖融的颜色从她背后泼洒过来,被她身后月白色的轻绡帘幕轻柔地接住。她的衣角、袖口滚了一圈银边,在夕阳下微光如粼。
江流春见他不说话,只以为烧迷糊了,先观察了气色,又用帕子垫了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
齐光微红了脸,却未躲闪:“江姐姐,有劳了。”
因江流春身份未明,不便称姊道弟,齐光便在拾翠殿内含混地唤江流春“江姐姐”,以示亲敬。
江流春道:“热是退了,但饮食还是清淡些好。按着德妃娘娘的嘱咐,今日晚膳还用红枣枸杞粳米粥,配了水晶双鲜素蒸饺和四品清淡小菜。殿下若有胃口,可尝一个蒸饺试试。”
齐光点头,温声道:“好。”
一个,两个,三个……江流春终于忍不住道:“殿下,这水晶蒸饺个子虽小,但养病之人不宜食之过饱。”
宿简道:“江姑娘,这是什么馅儿?我难得见殿下吃饺子吃得如此入神。”
江流春简短道:“荠菜豆腐。”
宿简张大了嘴:“我原当是什么山珍海味……”
江流春顺手拿起一只蒸饺塞进宿简嘴里:“口蘑去了蒂,烤出一汪亮莹莹的汁水来。新下来的头茬嫩荠菜略焯水便捞起剁碎,与豆腐沫一同挤去水分。荠菜、豆腐与口蘑汁水这三样和在一起,只加盐提味,以陈年花雕去腥,便已足够清新鲜美。”
宿简满嘴饺子,说不出话,却一个劲儿点头,眼睛都亮了。齐光平静的眼漾出一缕笑意:“小童无知,江姐姐见笑了。”
江流春笑着看向他二人:“以后你们若得闲出宫,便去江梅记寻我,好饭好菜好酒应有尽有。”
齐光听得“出宫”二字,神色有些黯然,却仍得体含笑:“到时自当上门拜访江姐姐。”
江流春待齐光用过了饭,安顿他歇下,便收了碗筷往小厨房送去。她想起今日蒸饺多做了些,准备送些给竹苓做宵夜。
从拾翠殿到太医院的那段路花开得极好,夜静愈显花香秾艳。江流春提着油纸灯笼,行到之处,花叶光晕便温柔起来。她正惬意间,余光却瞧见不远处的荷池中黑魆魆地立着一个人影。
江流春以为是鬼,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待她冷静,立刻反应过来可能是有人要投水自尽。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荷池边,也顾不得水凉,脱了鞋袜,卷了衣袖裤脚,便往水里趟。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了一眼,竟惊慌失措地往岸边逃去。
这一下给江流春整懵了。她能看出此人是想要避开自己。不过好歹是不寻死了,也是功德一件。她远远瞧着那人跌跌撞撞冲到
岸上,躲在了树影里,身形像是少女。她心中放心不下,便还是跟了上去看究竟。
那少女瑟缩在树下,身子蜷成一团。长发披散委地,发尾犹滴水珠。湿透的粉紫色寝衣贴在身上,整个人冻得面白唇青,狼狈又可怜。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江流春见她瑟瑟发抖,本想脱了斗篷给她,转念一想自己方才下水一番折腾,身上也没几处干的,只得作罢。
江流春蹲下身来,柔声道:“夜寒风冷,你衣裳湿透了,要生病的。你跟我去换下湿衣可好?”
那少女直往后躲,身子紧紧贴在树干上,眼神惶恐:“你是……何人?”
江流春本想直说,忽然瞟见那少女耳上戴了一对赤金嵌鸽血红的耳坠子,沉甸甸地如小秤砣一般,心知这少女只怕并非寻常宫人,便留了个心眼:“我是司膳司的宫人。”
那少女冻得牙关直响,微微点头,吃力问道:“你……你不……识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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