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阁暖阁里那短暂的同榻而眠，并未在沈菀菀心中留下多少暖意。沈昭昭那张清冷如月的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以及那句模糊不清却让她莫名心悸的梦呓……都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更让她如坐针毡的，是府中悄然弥漫开来的风声。
选秀！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砸在了沈菀菀的头上！
起初只是下人们小心翼翼的议论，随后是管事嬷嬷们隐晦的提点，最后连老太君松鹤堂那边都透出了风声——今上登基三载，后宫空虚，为绵延皇嗣，开春便要举行大选！凡京畿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年满十四、未满十八的适龄嫡庶女子，皆在备选之列！
镇国公府，自然首当其冲！
沈菀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选秀？进宫？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和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然后要么在尔虞我诈中惨死，要么在冷宫孤寂中凋零？
不！绝不！
现代的灵魂在疯狂呐喊！她来自一个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时代！她无法想象自己像一件货物一样被挑选，被送进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从此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甚至失去生命！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她猛地从绣墩上站起来，在狭小的听雨轩内焦躁地踱步，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怎么办？怎么办？！
装病？不行！普通的头疼脑热根本躲不过宫里的嬷嬷验看！装疯？更不行！一旦被认定失心疯，不仅自己完了，还会连累整个沈家！逃？她一个弱女子，身无分文，能逃到哪里去？被抓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闪过，又被她一一否决。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浑身冰冷。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入她的脑海！
天花！
这个在医疗落后的古代堪称绝症的恐怖瘟疫！一旦染上，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活下来，也会留下满脸的麻坑，容颜尽毁！这样的“残次品”，皇家是绝对不可能要的！而且天花传染性极强，一旦发现，立刻就要隔离！这是唯一能彻底摆脱选秀、甚至暂时摆脱沈府这个牢笼的办法！
沈菀菀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顾不上思考后果，也顾不上这办法有多冒险、多愚蠢！她只知道，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说干就干！她立刻屏退了翠儿，反锁了房门。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所有能找到的白色粉末——面粉、米粉、甚至梳妆台上用来扑脸的铅粉！又翻出胭脂、朱砂、还有一小盒深褐色的眉黛。
她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咬了咬牙。为了自由！拼了！
她先是用温水将面粉和米粉调成糊状，胡乱地涂抹在脸颊、额头、下巴上，试图制造出皮肤红肿、凸起的假象。但面粉糊太稀，挂不住，很快便流淌下来，糊成一团，根本不像痘疮。
“不行不行……” 她急得满头大汗，又尝试用铅粉混合，铅粉厚重些，勉强能附着在皮肤上，但颜色惨白，毫无红肿感。
“要红！要像发炎那样红！” 她抓起胭脂盒，用指尖挖出一大块艳红的胭脂膏，胡乱地抹在涂了铅粉的地方。胭脂的红色过于鲜艳刺眼，像是唱戏的花脸，与铅粉的惨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甚至有些恶心的斑驳颜色。
“不够……还不够像……” 沈菀菀看着镜子里那张如同调色盘打翻的脸，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想起以前在纪录片里看过的天花病人照片，那些痘疮是凸起的，有的还带着脓液……
脓液？！
她目光扫过梳妆台，看到了那盒深褐色的眉黛。她心一横，抓起眉黛，用簪子尖沾了些水，小心翼翼地将眉黛粉末调成糊状。然后，她屏住呼吸，用簪子尖蘸着那深褐色的糊糊，在自己涂了铅粉和胭脂的“痘疮”位置，点上了几个小小的、深色的“脓头”！
做完这一切，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
镜子里的人，脸颊、额头、下巴上布满了惨白、暗红、深褐混杂的斑块，上面还点缀着几个突兀的“脓点”。整张脸看起来又脏又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糊过，又像是得了某种极其恶心的皮肤病。离真正的天花痘疮，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沈菀菀却顾不上了！她只觉得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虚弱不堪，然后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守在门外的翠儿，用一种极其惊恐、带着哭腔的声音尖叫道：
“翠儿！翠儿！快！快去禀报老太君！禀报父亲！我……我身上好痒！脸上……脸上起了好多红疙瘩！又痛又痒！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染上……染上天花了啊！呜呜呜……”
她一边哭喊，一边还用手在脸上胡乱抓挠了几下，将那些“痘疮”弄得更加模糊不堪。
翠儿被她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自家小姐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还肿得老高，上面似乎真的有“脓”！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就往外跑：“来人啊！快来人啊！三小姐……三小姐不好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镇国公府！
“听雨轩的三小姐……疑似染上天花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下人们吓得面无人色，远远避开听雨轩的方向，窃窃私语。管事嬷嬷们如临大敌，一边派人封锁听雨轩，一边火速赶往松鹤堂和镇国公书房禀报。
松鹤堂内，老太君沈氏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天花？！这怎么可能？！府中上下并无疫病流传的迹象！她立刻沉声下令：“封锁听雨轩！任何人不得进出！速请胡大夫入府！未确诊前，不得惊扰外人！”
镇国公沈擎闻讯更是脸色铁青！天花！这是足以让整个家族倾覆的噩耗！他立刻下令府中戒严，同时亲自赶往听雨轩外坐镇，以防万一。
整个镇国公府瞬间笼罩在一片紧张压抑的气氛中。
而此刻，昭华阁内。
沈昭昭正坐在书案前，提笔批阅着府中账册。云岫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大小姐，听雨轩那边……出事了。三小姐突然浑身起红疹，疑是……天花！”
“天花？” 沈昭昭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放下笔，站起身：“去看看。”
听雨轩外，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粗使婆子们拿着沾了药水的布条捂着口鼻，远远地守着院门，脸上写满了恐惧。沈擎一身戎装，按剑而立，面色阴沉如水。老太君派来的心腹嬷嬷也在一旁，神色焦灼。
沈昭昭带着云岫，步履沉稳地走来。她并未靠近院门，只是站在距离院门数丈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投向院内。
只见沈菀菀被两个同样用布捂着口鼻的粗壮婆子“搀扶”着，站在院子中央。她穿着一身素色寝衣，头发凌乱，脸上……那副景象让沈昭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惨白、暗红、深褐……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如同打翻的颜料盘，糊满了她的脸颊、额头和下巴。那些“痘疮”边缘模糊，有的地方甚至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污痕。几个深褐色的“脓点”突兀地镶嵌其中，显得格外刺眼和……拙劣。
沈菀菀似乎也看到了院门外的沈昭昭。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隔着老远喊道：“昭昭姐姐！救我！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她一边哭喊，一边还用手在脸上抓挠，试图让那些“痘疮”看起来更“真实”一些。
沈昭昭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从她的发际线扫到下颌，从她“红肿”的皮肤扫到那几个深褐色的“脓点”。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府中供奉的胡大夫终于提着药箱，在几个家丁的护送下，战战兢兢地赶到了。他被带到沈擎面前，隔着院门，远远地观察着院子里的沈菀菀。
胡大夫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他行医数十年，天花虽凶险，但症状他再熟悉不过！高热、寒战、剧烈头痛、浑身出现红色斑疹，继而转为水疱、脓疱……而眼前这位三小姐……
沈昭昭的目光也落在了胡大夫身上，随即又转回沈菀菀脸上。她并未说话，只是缓步上前，走到院门附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微微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小块从沈菀菀脸上掉落的、沾着红色胭脂的白色碎屑。
她伸出两根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起那点碎屑，指尖微微用力一搓。
细腻的白色粉末混合着艳红的胭脂，在她指腹间晕开，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食物的……米面香气？
沈昭昭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穿透院门的阻隔，直直钉在沈菀菀那张惊恐失措、涂满“痘疮”的脸上。她的声音清冷如冰，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院中的嘈杂，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糯米粉？”
“胭脂？”
“还有……眉黛？”
她微微歪头，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于嘲讽的表情，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沈菀菀，你这‘天花痘疮’……”
“做得……”
“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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