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儿女的感情在风雪天似乎被吹散,但于天下而言,风雪吹散的还有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
江南万里之外的京城,九重宫阙,碧瓦飞甍,一众穿朱着紫的大臣列于仪元殿,商讨陇西赈灾事宜。
同为昭元王朝的领土,江南飞雪,京城的深宫高墙自然也被大片银白笼罩,但和湿冷的江南不同,北方的冬天是干燥肃杀的。
纵然仪元殿炭火温暖,但凛冽北风依旧无孔不入,吹进宫阙之内仍似寒刀一般刮得人周身发冷,而身处其中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天虽冷,朝堂错综复杂的局势,才是让人心生寒意的根本。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望着窗外沉沉暮色,皆是缄口不言。
唯独九皇子景晟,跪在大殿中央,固执地仰头望向天子景元复,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景元复是昭元王朝的第四代君主,守成有余而魄力不足,加之在位日久,愈重奢侈享乐,因此面对不得心意的儿子,面上神色愈发不耐烦:“陇西雪灾不过区区小事,朕已下旨由卫卿亲去陇西督办,你还想怎样?”
景晟皱眉,不顾侧方一眉目凌厉的男子射来的冷冷目光,坚持道:“卫麟书他三年前督办江南水灾时便有贪赃枉法之嫌,勾结当地官员,肆意妄为,致使江南百姓流离失所之人众多,怎可再让他督办陇西事宜?他……”
“皇上!”卫麟书出声打断景晟的长篇大论,上前两步正站在景晟身前,对景元复稽首,恭敬道,“臣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陇西雪灾,臣定会鞠躬尽瘁,至于九皇子对臣误会,臣亦会解决好的,请皇上放心。”
景元复在此议政一天,早已是头昏脑涨,听闻卫麟书此言立马沉声应下:“既如此,今日便散了吧。”
“父皇!”
景晟还欲再言,但景元复已在宫人随侍下大步离开,殿内的其他官员也鱼贯而出,动作快得只来得及让景晟看见他们的官袍一角划过仪元殿高高的门槛,他失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向自己身前面露嘲讽的男人,心下后知后觉地生出畏惧来。
卫麟书是大长公主和靖国将军唯一的儿子,父皇的亲外甥,昭元王朝第一位尚未加冠便以一己之身率八千兵马荡平戎狄的少年将军。
真正的天之骄子。
于卫麟书而言,纵然自己母妃是后宫四妃之一,怕也是无法和他匹敌。
景晟在他的锐利目光注视下微微躬身,却依旧不改初衷:“卫大人,我只是希望百姓能好过一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卫麟书已经将一柄长剑放置在他喉间,长剑冰冷,景晟甚至能嗅到剑上的血腥味道,他不敢再动,只紧紧盯着执剑的卫麟书。
“九皇子,想让百姓过得好,是那么简单的吗?”
卫麟书饶有兴趣地向他描绘起自己曾经见过的人间惨象来。
“祁连山外的戎狄,对待敌人会将他们灌鼻钉指鞭背伤踝而后残忍地剖开风干挂在城墙之上震慑后来人。”
“从小失去父母的幼童冬天为求生,也会伪装自己窝在墙角下,等着不怀好意的人接近用牙撕咬下他们的鼻子或耳朵,以血取暖。”
“江南水灾,易子而食尸鸿遍野,那些看似憨厚老实的百姓也会发死人财,甚至大行肮脏不堪之事。”
卫麟书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怀念的微笑:“你说我贪赃枉法肆意妄为,却不知道我是在帮助他们。”
“这样难捱的人间,他们活着也只是受苦,何不如早堕地府?”
十五岁的景晟傻傻站着,不知该以何话作答。
卫麟书轻蔑一笑,收起长剑,大踏步离开。
陇西的雪灾尚未波及到江南,郁良夜依旧日复一日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不再出门摆摊,而是在家做些绣品,每隔半月再拿到绣品铺子里售卖。
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少,见到林端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郁良夜想着这样下去,自己或许早晚会将林端从自己的生活中隔离出去。
她心里闷闷的,却依然打起精神,安慰担心自己的郁良竹。
“我和他之前也并未表明心意,怎么能说是辜负?只是没有缘分吧。”
郁良竹不解:“可阿姐你分明那么照顾林大哥。”
“他之前也照顾过我们,这样也好,两不相欠……”
郁良夜的话让两人都陷入沉默。
随后,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倒让气氛稍微缓和些。
郁良竹忙不迭起身:“我去开门。”
郁良夜也好奇外面的来人,起身跟过去,听见郁良竹惊讶的声音:“山长,您怎么会过来?”
……
“不知道山长找林端哥,是不是因为书院传的那件事?”
郁良竹送找错门的山长到林端家,回来后见郁良夜盯着林家的门,心中愈发忧虑不已,喃喃自语。
郁良夜未回话,只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愈来愈快。
足有两柱香的工夫,山长才从林端家出来,郁良竹和林端一起送山长到巷口坐上马车,才无言转身,一前一后走到各自的家门口。
“林端!”
眼看那扇木门又要关闭,郁良夜不知怎么想的,鼓起勇气快步走到林端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你……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结亲……”
林端面上掠过一丝诧异,看见神色有些不自然的郁良竹,才心下了然,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郁良夜的问题:“梁山长此次前来,确是想商量结亲之事。”
“那你……”
郁良夜想问结果,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就听见林端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郁姑娘,莫要再多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切莫影响梁姑娘的名声,若是事成,再请你们喝喜酒。”
他称自己为郁姑娘,还怕……影响梁姑娘的名声?
是已经答应梁山长结亲的要求,将梁姑娘当作自己的未来妻子来对待吗?
还有喜酒……
郁良夜一想到林端将要和其他的女子洞房花烛交杯合卺,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冰冻住一样,连动都没有办法再动一下。
“郁姑娘还有事吗?”林端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郁良夜低头掩饰自己眼中蓄满的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只能任由眼泪滴落在雪地上,无力地摇头回答林端的话。
林端亦是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郁良夜才敢抬起头望向他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远,郁良夜的心也揪得越来越紧,眼见林端就要跨入家门,郁良夜终究还是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追到林端身边满眼期冀与忐忑:“等一下!林端,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真的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我一同长大,我早已把你当作……”
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身前殷殷剖白自己的深深情意,林端看着,心中一半冷漠,一半凄然。
深情动人,却也易变。
若不是他已历过刻骨铭心之痛,只怕早已沦陷。
“起开。”林端生硬地截住郁良夜的话,神色冷淡,“我说过,别再来烦我。”
郁良夜看着他,忽而转变表情,局促地挤出一丝笑意:“是,你说过的。”
她擦干眼泪,眼睛红红地望着林端,顾左右而言他:“我之前放在你门前的药方,你可曾见到?”
像是怕林端不回话,她自己又急急地说下去:“那张药方,是我向一个游医求的,说是治疗风寒咳疾的奇方。我问过几家有名的医馆大夫,都说这药方或许有奇效,可以一试。”
“你以前帮了我和阿弟许多,这药方只算是还你的人情,你不必担忧我会因为这件事再和你纠缠不清,也不用怕我会以此挟恩图报,从今日起,我们之间就算是两清。”
“以后……”
郁良夜说到此处停下来,林端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只见郁良夜嘴唇轻轻翕动两下,不再出声。
林端心头一紧,也不愿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家中。
早在郁良夜和林端交谈之时,郁良竹就站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见林端回家,才赶忙走过来。
郁良竹并不知道两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是看见郁良夜满面泪痕,心中顿时也难过起来。
“阿姐,我去找他问个清楚,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许是年少父母就不在的缘故,阿弟一直是个温和的性子,此刻要去找林端质问,恐怕也是担心自己受委屈的缘故。
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让他去。
郁良夜不敢再沉溺于悲伤之中,急忙擦干眼泪,拉着郁良竹的手往家走。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不必掺和。”
“我和他,只是无缘而已。”
一连半月,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为了让郁良竹不再担心,郁良夜打起精神,在家里来来回回做活收拾,煮饭刺绣,一时忙起来,竟也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
倒是郁良竹犹放心不下,里里外外守着郁良夜,连出门也要一直跟在她身边。
郁良夜哭笑不得:“我只是出门送绣品而已,铺子里都是女子,你去实在不方便。”
郁良竹坚持:“那我在铺子外面等你。”
“外面冷,你本来就怕冷,出去一趟回家又要烧热水又要起炉子,实在是麻烦,你还是在家待着吧。”
郁良夜说着不给郁良竹拒绝的机会,自己赶忙踏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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