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良夜离开家,如往常一般将绣品交到铺子里,她原本也是想着立即回家的,只是……她不想看见郁良竹一直为她担心。
一想到家中郁良竹寸步不离的谨慎态度,郁良夜索性放慢脚步,一个人来到金明河边看河水慢悠悠地向前流淌。
心情不好时,她喜欢到金明河旁坐着。
浩浩水流不急不缓地向东流去,郁良夜静静盯着河水波动,心绪难得感到宁静。
岸边还有附近的居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捕鱼,郁良夜被吸引,饶有兴致地盯着几人喊着号子合力将沉甸甸的渔网捞起,见其中数十尾大鱼在网里面活蹦乱跳的样子,也为他们的收获感到高兴。
看这几人的样子似乎是要拿这些鱼去集市上卖的,郁良夜看着那摇头摆尾的鱼儿,心中十分意动,思索着自己要不要买下几尾回去给郁良竹补补身子。
不过这鱼实在太大,一时也吃不完,不知道放在水缸里能不能养活?
郁良夜踌躇不已,一直未下决定,正准备上前去问问,忽然听见一道惊叫声自前方响起。
怎么回事?
郁良夜循声望去,只见那几人中的一名男子正神色惊恐地连连后退,仓惶间竟跌坐在地,指着渔网结巴道:“这鱼……人……网里面有人……”
他的话让方才一起捞鱼的几人也瞬时骚乱起来。
郁良夜听得不清不楚,十分疑惑,上前两步找人打听:“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被郁良夜拉住的是一个面相憨厚的汉子,刚才经历了全程,见郁良夜发问,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这渔网里面……有人的尸体。”
围着渔网的几人此刻终于散开,郁良夜站得近,正将渔网里面明显的人形看得清清楚楚,她心猛地一跳,控制不住地后退两步,喃喃自语:“怎么……怎么会这样?”
他们地处江南的一个小镇,百姓从来都是本本分分的,虽然近几年年景不好,可也从未听说过镇上发生伤人行凶的案件,这河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尸体……
“快!快报官!”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喊道。
“赶紧都让一让!”
镇上的官差来得很快,河边也渐渐聚起人来,郁良夜看着渔网里被拉出来的发白尸体,于恐惧之外,内心涌起浓重的难过来。
镇上的官差还算负责,请来仵作验尸,日上正中,将结果告知众人,才开始慢慢驱赶人群。
“这是冻死的人不小心跌落水中顺水而下流到咱们这里来的,大家不必忧心,不是咱们镇上的人,都赶紧回家去吧!”
“别在此逗留,以免落水。”
“赶紧散去!赶紧散去!”
官差吆喝着众人离开,郁良夜随人群慢慢向外走,心中的忧虑不减反增。
方才官差说那人是被冻死的,可她看着那人瘦骨嶙峋的身形,不像是冻死,倒更像是饿死的。
这年景真的会有人被饿死吗?
哪里会出现饿死的人?
这一日所见让郁良夜忧心忡忡,但于死人堆里长大的卫麟书而言,这种景象实在是太过寻常。
陇西天水府。
卫麟书身披鳞甲站在新修建的用于给灾民居住的棚屋前,目光冷淡地扫视过其中东倒西歪的老弱妇孺,而后冷笑一声瞥向身边讪笑着的知府:“赵大人好本事,男子都不在,给赵大人省下不少粮食吧?”
赵和义被他的目光激出一身冷汗:“将军,下官可是听您的……”
“什么?”
赵和义生生将“吩咐”两字咽下,不敢再出声。
卫麟书语气嘲讽:“我让赵将军给皇上省点儿粮食,可你这放眼望去连一个男人都看不到,传出去让朝中众臣怎么想?做事连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吗?”
“将军放心。”赵和义稍稍放下心来,“下官是借让男人重修之前废弃常平仓的理由把他们召出去的,拉到郊外关在废弃的常平仓里,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饿死之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说着凑近卫麟书,小声道:“将军放心,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端倪的。”
卫麟书未做声,算是肯定了他的做法。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卫麟书和赵和义身处灾民棚屋不远处的这番交谈,被一个身形瘦弱的孩子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天水府的人,是听到朝廷官员来天水府赈灾想着这地方有吃有喝才拼着命赶过来的。
原本想着来到这里能吃上一顿饱饭,可没想到这天水府,还不如他原本待的地方呢!
窝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小心地避开周围士兵的视线,弯着腰捂着嘴躲到一棵枯树后,见威风凛凛的官员离开,才撒开丫子,疯狂地沿着自己的来时路跑回去。
消息渐渐如微风,轻轻吹起,留下痕迹。
又是半月时光倏忽而过,郁良夜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以一种很平静地态度面对林端。
就像现在,她和林端在路上遇见,她也能面不改色地从他身边经过,形同陌路。
郁良竹这一次是跟着郁良夜出来的,见她和林端两人目不斜视相向而过,下意识就去看郁良夜的脸色。
“我没事。”郁良夜对郁良竹微微一笑,拉着他向前走,催促道,“咱们快些买年货吧,临近年关,家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呢。”
两人并肩朝集市走去,但来到集市口,看着集市上满满当当的人,郁良夜和郁良竹两人同时停下脚步,一时竟不敢上前。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郁良竹的最后一个字说得颇为迟疑,无他,只因为眼前的这么多人,说是人,不如说是灾民更为合适。
一个个衣着褴褛面色发黄的灾民,就那样挨挨挤挤地或坐或躺在集市的街道上,有的倚墙沉默,有的试图敲商铺的门获取一点儿食物,吵吵嚷嚷,泣声不绝。
堪称人间惨象。
郁良夜被眼前的景象震惊,随即慌慌张张拽着郁良竹离开集市,远离那些灾民的视线。
这惨象,也使郁良夜不由自主回想起三年前江南水灾的惨烈景象,她拉着郁良竹的手越来越紧,心有余悸:“阿弟,咱们不能在外面多待,还是赶紧回家吧。”
郁良竹显然也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发白:“怪不得出门后看见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原本还以为是天冷大家不愿出门,没想到竟然是灾民聚集,这是何地来的灾民?”
林端本来已经回到家中,只是方才在街上看见郁良夜,又想着自己在集市上看见的景象,心下不安,终究还是再次出门,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他来得巧,正听见郁良竹的最后一句话,上前站在他们身侧,一面用目光震慑身后几个蠢蠢欲动想追上来的灾民,一面开口回答郁良竹的问题:“这都是陇西过来的灾民。”
“陇西?”
郁良夜也顾不得和他之间的隔阂:“你怎么知道?”
林端回望身后衣不蔽体的灾民,压下心中的不忍:“陇西发生雪灾,百姓流离失所。”
天灾**,唯百姓苦。
这也并不是他们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郁良竹到底年纪还小,频频往后回望:“阿姐,我们真的不能帮他们吗?”
“不行!”
“不行!”
林端和郁良夜两人同时开口回答郁良竹的问题。
郁良夜忍住自己看向林端的冲动,只专心向郁良竹解释不能这样做的原因:“江南曾经发生水灾,我们不是没见过向灾民施舍粮食的富户。”
“他们是好心,可是对于要饿疯的灾民而言,他们是没有理智的,知道谁家里面有粮食就一窝蜂地去偷去抢,有多少富户因此家破人亡,哪怕官府后来去镇压也无济于事,我们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
郁良夜的语气饱含后怕,郁良竹也因此想起更多的事情,他不再回头,默默跟着郁良夜往家走。
三人默默无言,结伴回到洒金巷。
“官府应该会派人收容灾民,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将要分别的时候,林端终于再开口,郁良夜谢过他,而后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和郁良竹回到家中。
林端庆幸于她终于学会远离自己,他强迫自己忽视心底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回到厨间煎药。
药香很快在厨间氤氲开来,林端一下一下用蒲扇扇着火,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只是——身体之病尚有药可解,他的心底之疾却无药可医。
林端盯着熬药的陶罐,思绪纷乱,想起的是自己每天晚上做梦见到的情景。
从他得上天眷顾重生那日起,他每一夜都不得安宁,梦中每每所见都是前世那人携自己的妻子从他面前风轻云淡走过的样子。
“你也配活在这世上。”
“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庇佑,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果然是废物一个。”
他天生高高在上,俯视每一个地位比不上他的人。
就连嘲讽人的话语,都是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
于他而言,自己怕是连他的脚上灰都比不上。
林端闭上眼,平复自己过于激动的心绪。
他永远无法忘记他的所作所为和所说的一字一句,林端蓦然睁眼,黑眸映着陶罐下的簇簇火苗,灼灼发亮。
他虽读圣贤之书,但从不是圣人。
前世无法和他匹敌,可今生好好筹谋,未必不能让他伤筋动骨。
蝼蚁之力,谁说不可使猛虎丧命?
他可以原谅郁良夜,可卫麟书——
他绝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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