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后,郑云儿手中拿着儿子郑怀武的信。儿子偷偷背着她上京,本已让她苦闷不已,信中又写着他武艺高强,已考入虎威营的亲兵团,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悦与得意,但她却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岁月很慢,回忆很长,那个人,也在京城,也在虎威营……
阳光曦曦,长廊悠悠。
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一个早晨,郑云儿脚底生风,绕着这漫漫雕花紫木长廊,跟往常一样,准备溜出府去,先逛逛熙熙攘攘的苏州城早市,再买几个自家小姐爱吃的葱油香饼。
郑云儿脚下顾着路,心头却在漫无目的地回忆着往日的岁月,六年前,她十一岁,嘻嘻哈哈跟随父母住在偏远的北方边关小村庄,北方环境恶劣,风沙漫天,生活清苦,物资匮乏,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快乐自在,无忧无虑。
父亲原本出身江南大户,教导极好,诗琴书画,无所不通,奈何家族中道没落,迫于无奈,远走他乡,在边关守军营中做个写字传信的书生小吏以讨生存。
母亲就是这边关小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与父亲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郑云儿从小随父学文断字,随母操劳家务,以为,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快活下去,但变故,就如北方的沙尘,不期而遇。
六年前,关外来敌,战争来了,卷走了一切详和与宁静,留下哀鸿遍野与断壁残垣,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战乱中的父母,她被藏在风沙土丘背后的窖洞里,等来了大宋南方的援军,杀退了外邦蛮子,重新迎来和平。
她举目无亲,无牵无挂,便跟随回撤的南方兵将与商旅,来到了这繁华胜景,绿水青山的江南,凭着从小随父亲学习诗琴书画的文学素养底子,在人牙子市场上被江苏知州府的嫡小姐李子檀挑中,做个伴读侍女,如今已有六年。
早春清风拂面,绿枝微嫩,矮草青青,时间尚早,阳光还刚刚探个头,江苏知州府还在沉睡中,郑云儿嘴里吟着江南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脚步轻快,行走在弯弯绕绕似乎无边无尽的游廊里,经过前面名叫竹庭的绿竹小院时,遇到了那个青梅酸甜的初见。
未到小院,就已听到衣摆随风抖开甩动的声响,伴着这种风声节奏的还有佩在腰间的玉珏饰器碰撞的叮叮当当,与利剑在空气中划动的鸣响,是了,有人在晨起练剑。
近了小院,是个陌生,英俊,儒雅,静白的面孔,郑云儿顿起疑惑也立即了然,想起了昨天府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年前送去道寺避养的大公子李子槿归家,计划在家补习一年文学书卷,准备明年春闱科举大考,说来这大公子,从小娘胎带病,身体孱弱,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花重金请个道仙掐指算命,让去深山道寺避养十年,即可病痛全消并可时来运转,前程似锦,黄飞腾达。
这一送走,就是十年。
昨日十年已满,踏马归来,一骑绝尘,也搅醒了这沉默安宁的苏州城。前来拜会看望送礼的达官显贵,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侍从侍女,将这还算宽阔的知州府,挤得水泄不通,人仰马翻,郑云儿当然也想挤凑进去去看一眼那个苏州城的神奇传说。
传说,李大公子,生得比女人还美,俊俏似天仙,一笑倾城。
传说,李大公子,三岁识字百千,五岁能作诗,七岁能写文,十岁病入膏肓,随后送去深山老林,生死未卜,唉,天妒英才了不是。
传说,李大公子,本能与江苏番王淮南王家嫡长女淮南郡主赵含熙结亲,但因身子弱也尚无功名,郡主身份尊贵,需皇命指婚,双方只能暂时按下这桩事,等待未来可期。
传说,他昨日便可归来。
郑云儿挤掉一只绣花鞋,都没能凑到前方去,又被管家夫人派去招待满院子的客宾,便也挪不开时间与精力,一边手忙脚乱端茶倒水伺候瓜果点心,一边眼角不时时向正房大厅那边瞟去,看能不能运气好能瞅到一毛两角,最后直至三更半夜,席散人去,府院空旷,毛都没瞧到一根。
洒扫完毕,夜深人静归了小院,自家那位脑子缺斤少两的嫡小姐李子檀,早就捂头大睡了。
唉,想问点啥好玩的消息,只能等明日了。
明日转瞬即来,一大清早就碰上了。
李子槿并不知有人走近或根本不在乎,一心都在自己的剑梢上,一招一式,均都潇洒利落,呼呼风声混着铿铿剑鸣,切碎了院角的竹叶,哗啦啦洒了一地。
果真是病痛尽除了,郑云儿暗忖,能舞得这一手好剑,必是身体康健,壮如红牛了。郑云儿一边脚底放慢,一边尽情欣赏这一副俊男舞剑的美图,淋漓尽致,好不快哉,眼光紧紧贴在李子槿那微汗泛红的脸颊,恨不得把一毛一孔都看仔细些,昨天没看到,今日独我一人欣赏,真正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了,爽!
李子槿唰唰舞完收剑,落落大方立在院中间,眼角终于注意到了有旁人,郑云儿被那眼角余光抓住,心里一惊,脚底加速,一溜烟,跑了。
城南早市与宁静的知州府不同,热气腾腾,叫卖喧嚣,好不热闹。郑云儿心情极好,不只是喜欢这喧喧嚷嚷的生活气息,更多地是今早能看到那个口口相传中的大公子,还看了个饱,果真秀色可餐,啧啧!
李子槿却早就忘了早上这事了。
他昨日归府,家里熟悉里透着陌生,爹娘老了,妹妹长大了,除了管家老陈,其他仆人奴婢,一应不识,那往来祝贺拜访的亲朋好友长辈同龄,也都面目模糊,记不太清。
十年了,他带着贴身侍卫李深,呆在那个荒无人烟的道寺,跟着师傅习武练剑,跟着住持学文断字,爹娘的书信极少,大部分都是询问他的身体与功课,山中是很好,但呆久了,心就倦了,想家,想家人,孤独与寂寞笼统着他,从十岁到二十岁,除了同伴李深,师傅住持,偶有交淡,剩下的全是沉默与寂静,静得,都觉得山中的鸟儿叽叽喳喳似乎是在讲着故事,靠着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熬到十年期满,终于可以回家了。
昨日宾客散去后,喝红了脸的父亲把他叫到书房,口齿不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爹说,儿长大了,更俊俏了,我看那些姑娘小姐看你的眼光都闪着光,好哇!
爹说,你身体也大好了,能文善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好哇!
爹说,等明春三月科举中了榜,淮南王那老头就该去皇宫请旨,与我家结亲,好哇!
好哇,好哇,好哇!
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他突然有些怀恋那只山中唱歌的鸟,只唱歌,不讨食,与之相伴,无欲无求,无烦无恼。
或是往昔十年与人接触地少了,也习惯安静与孤独了,早起练剑,是习惯也是唯一地享受,无人打扰,有剑相伴,足以。
但就是这个好习惯,惹了一场情债,往后半生,也道不清谁欠谁更多,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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