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槿盛夏时期到了北彊边关,这里穷山恶水,沙土飞扬,每个百姓与兵将都脸色灰暗,神情淡默,他收拣了官职入仕文书去拜见镇守在这里的北阳候,候爷是个壮实黝黑的大汉,拿了文书看了眼,丢了回去,眼也不抬,讥讽地吐道:
“一个榜眼郎?哼,真正皇帝老儿吃撑了肚子,什么乱七八糟没用的废物都往我这边塞,我这又不是好山好水,送个文人过来干甚!”
李深愤怒,准备上前理论,李子槿拉住他,然后冷静回复:“候爷有所不知,我从小习剑,不是废物。”
“哦?你还能干什么?我们攻城时你吟个诗?我们杀敌时你作个画,还是我们两军对峙时你跑中间舞个剑?然后说些之乎者也让蛮子良心发现自动退兵?最后一身细皮嫩肉,拿去诱了蛮子老婆?”
围看的将士哄堂大笑。
李子槿不言。
候爷不耐烦地摆手:“滚滚滚,都给老子滚,你爱哪呆就哪呆,军中不收公子少爷,回你的江南抱美人去吧,我就这几个兵,还得抽几个伺候你这大爷,养不起,养不起,他娘的。”
候爷准备起身走人,李子槿跪了下来,李深看公子跪,他也跟着跪。
李子槿镇静说道:“我愿从小卒做起,跟士兵同吃同睡同练,若我练习不及格,军法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候爷迷起眼,定定看着李子槿,看他神情坚定,脸色严肃,便又敷衍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小卒没品没极,你想干就想干,皮开肉绽受不了也不要来找我哭,利索收拾包袱给老子滚蛋!”
李子槿回复一声是。候爷摆摆手,让他们入编,两人都从最低的小卒开始练,吩咐完也不抬头看他们,信步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真正应了父亲说的话,参军不是玩闹过家家,每一棍都真材实料地打在身上,皮开肉绽,龇牙咧嘴,那几个花拳绣腿也真的不够看,往往自己刚起了式,对方棍棒就哗啦啦招呼过来,躲都躲不过,被揍很满地打滚,鼻青脸肿。
不过就算如此,李子槿也咬牙一天天熬下去,每次被揍得快晕死过去时,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贴身放了个荷包,他好像又有了点生的希望,再冲出去抗揍。
他一定要坚持下去,向候爷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比他差,向母亲妻子妹妹证明自己很厉害,还想找到那个躲在这边关不知哪个角落的她,问她一声,你过得好不好。
第一个月,打得全身没块好肉,第二个月,打得全身有一半好肉,第三个月,伤渐少,能举棍棒招呼对手了,半年后,恢复五品小校官职,带个小团队,到处巡逻,走街串巷,严密监查各路进出关商旅,去过很多村庄小镇,也巡过很多荒野山丘,查了很多关卡,收了很多通关牒书,兢兢业业吃土吃沙,完成军队任务,官职连升,什么都好,就是没她的踪影。
北风呼啸,狗改不了吃屎的蛮子又起兵了。
李子槿真正举起了手中剑,穿上战甲,骑上战马,看到对方黑压压移进,在号角中,冲了出去。
两年后。
打了一场又一场胜战的李子槿,在最后一场浴血奋战中,用最后一口气将剑插进蛮子头领的脑袋中,看到对方眼瞪大大,又缓慢闭上后,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胜利果实难得,他也付出惨烈的代价,他折了一只腿,中了五六只箭,肩膀手臂都已被砍伤,血肉模糊,他拔了剑,想站起来,但头晕目眩,模糊地看到满地的不知是谁家儿子谁家夫君谁家父亲的好儿郎,铺满开来,血流成河,死的人像北彊的沙子,无人在意,活着的人断臂残肢,了无生趣,他又模糊地看见血肉淋淋的李深从远处蹒跚跑来,嘴里一张一合,好像在叫着公子公子,李子槿仰天看那日落,晕晕暗暗,像那遥远的记忆,再也记不清想不起,他踉跄了一下,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马车上。
战打赢了,也庆功了,朝庭与外邦重新签定了停战条约,甚至定下了位公主明年和亲,边关终于可以歇口气,放心地繁衍生息,边关也不再需要那么多兵将持守,他这个沾了半个皇亲国戚的郡马爷,第一拨就送上马车,回江南老家养伤,静待封官加爵。
李子槿在州府静养了小半年,也算能走得了路了,伤口也都结了疤,像荣誉的徽章,他夫人郡主赵含熙,从刚开始的哭哭啼啼到现在偶有了笑意,他的家人都爱他怜他尽心照顾他,他感觉,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一日他在书房中观兰,那盆兰花草仍然葱葱郁郁,只是旁边不再有任何草蝴蝶草蚱蜢草蟋蟀,他摸着兰花草修长的叶条发呆,郡主赵含熙走了进来,踱到他身边,踟踟蹰蹰,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要讲,他开口问:
“有事吗?”
“嗯,有件事需要与夫君商量。”
“什么事?”
“我想给你纳个妾……”
“啊?”
李子槿卾然,不解地问:“好端端的纳什么妾?”
虽说他曾经也想过纳一个妾,但那个妾已远走高飞找不到了。
“我已嫁入州府三年,还未有所出,城中闲嘴杂舌,我也不是那娇纵蛮狠之人,占着夫君不放,就与公公婆婆商量着再纳一房,给李家添丁添女……”
话没说完,嘴就被李子槿的唇死死封住,腰也被他圈紧,动弹不得。
李子槿愧疚不已,这个贤良淑德的女人,为人处事挑不出一丁点毛病,嫁给他尽心服侍父母双亲,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妥妥当当,他这个做夫君的,什么都没付出,还因为自己的私心远走边关,冷落她至此,被人闲话,他真是不配站在她身边,也不配有自己的私心。
他当过兵将,力道极重,狠狠地吻她,真到吻得赵含熙身体酥软站不稳身,他才离了唇,郑重地说:“我不要纳妾,我只要你。”
说完,打横将妻子抱起,走向书房的卧榻。
新春佳节,州府迎来两重大喜,一则郡主赵含熙怀上身孕,二则京城来报官家封了李子槿为虎威大将军,官三品,出春就能上京入职训练虎威营,保护全京城安防,守护京城是个军防重职,可见朝庭对他的器重与信任。
合家欢乐,喜气洋洋。
李子槿照顾好赵含熙睡下后,踱到书房,点上烛灯,从军中行李中找出那个紫竹木匣,从书卷中找到那幅他舞剑的画,从怀里取出那个荷包,拿个大匣子装了,塞进书柜最下面最里面最不起眼的地方,静静看了一会,又挪出,取出那么荷包来看,上面已经血迹斑斑,看不清图案,左角还破了个洞,里面的护身符也已黑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他又仔细地摸了摸,一点一点去摸索针钱走向,然后还是收回到自己怀里,贴身放着,好似倔强的孩子,抵抗外面的世界,留着一份自我,不是大将军也不是郡马爷,只是李子槿。剩下的东西没动,推了回去,用大量书本遮挡,已然看不见了。
早春出行,他拜别父母与怀着身孕的妻子,商量着再过一年他在京城稳定下来,孩子也出生了,郡主也行动方便时,再来接他们去京城安家同住,他骑上马,摸了摸腹部,又看了眼载着行李的马车,策马出发。
那些无关紧要的行李里有个紫竹木匣,木匣里有个粗糙的珠钗,珍珠熠熠生辉,静待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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