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是极有规矩的人家,你进门之后,要恪守妇道,安分守己,一日三次晨昏定醒,逢年过节行礼祭祖……”
雨终于停了,天暗沉沉的,有些憋闷。
屋里坐着两人,一老一少,老妇穿着件绸衣,发髻梳得油光,对面坐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女,个头比同龄女子高许多,身形细长,穿着半旧雪青绉裙,乍一看像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郎。
只是她面容削瘦,略显寡淡,但那眼却长得极好,眼尾微扬起时,不似寻常女子的柔媚,反而像历经苦寒的忍冬芯子,透着丝冰凉。
贺英的目光从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嘴上移开,落在墙上的一柄刀上,那是周老爷子从战场带回来的军刀。刀柄和刀鞘已经锈迹斑斑,但刀身仍带着肃杀的寒气,似还能隐隐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明明该是一把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主宰生杀的刀,如今却挂在这后宅里,整日里看到的都是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贺英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下,手指也在桌角上轻轻扣了下。
啧,到底是让人有些不耐烦。
王娘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长串话,口干舌燥。
她今日来贺家,就是为了相看这个贺家庶女贺英。
这贺英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把周家心高气傲的大公子周衔亦迷得神魂颠倒,大公子在去军营之前,跪了一夜,央求老夫人来贺家提亲。
看模样是个好的,王娘子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贺家陈旧的堂屋,再在贺英身上绕了圈。
只是大公子再喜欢也没用,这贺家也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的军户,再说一个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庶女,这辈子啊,也只能做个妾。
王娘子撂下茶盏,眼睛转了转,热络道:
“二小姐好好准备一下,最近挑个日子,上观里求方士给算一卦……
“算什么?”
王娘子一挑眉,心照不宣地笑了下,“自然是算二小姐过门的日子。”
贺英微微垂下眼,果然跟前世一样,今日周家会来人上门相看她。
周家是世袭军户,在这永登乡里颇有名望。
周珩亦与她初时在庙会,不过是个写进话本都觉得俗的桥段,她掉了香囊,他捡起来。
飘扬的细雨中,他分开如潮的尘世向她走来,后来他说会来娶她,可前世直到过门,贺英才知。
她不是做妻,是做妾。
王娘子说了许久,但见贺英还是没有一丝反应,蹙起眉头,拍了拍桌面,
“二小姐?二小姐,你——”
女子扭过头来,借着一团烛光,那双眼干净得不染尘俗,如陇右隆冬的大雪,带着些寒意。
王娘子面上的笑一时有些不合时宜,却碍着场面和今日来贺家的目的,觑着贺英假惺惺道:
“二小姐,可是老婆子哪儿说得不合适?”
贺英没做答,屋里桌椅散发的楠木气漫过鼻尖,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个灯烛后的影儿。
半晌,屋子里响起她的声音,
“没,王娘子说得都对。”
嚯,这是怎么个说法?
周家要她做妾,这放在整个永登乡都是天大的好事,她贺英这是什么意思?
王娘子眉一挑,心里也窜起些火气,平日里她因着周家的名头,在乡里乡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今日却在这小小的贺家庶女这儿吃了瘪,周家要她贺英进门都得烧高香了,这贺英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看到贺英这番反应,王娘子笑也冷了下来,她再扫了眼贺英,她神色淡淡,打从进门时就一个样儿,似乎压根没察觉出这骤然冷下来的气氛。
这可是周家,她就不信这贺英能一点不在乎,王娘子干脆抚着桌角起身,话音里也带几分咬牙的味道,
“那今日就到这儿吧,老婆子也就不打扰二小姐了,这……”
“慢走,不送。”
王娘子哑了声,抬眼看向贺英,只见她面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倒是她这以退为进倒是把自己逼到了梁上,她胸膛起伏几下,扭过头,不再耽误一刻,大步迈开踱到门边。
临要出门时,她挑起帘子,脚步一顿,余光回看了一眼。
过堂风中,那盏半旧纱灯的光摇摇晃晃,女子就像风雨中飘摇的芝兰,光洁里透出一层朦胧不清。
王娘子撇了下嘴角,这贺家二小姐贺英,明明不过是个出身卑微,旁人都瞧不起的庶女,还在这里跟她拿乔做样,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轰隆隆一声雷鸣划过头顶。
王娘子收回目光,转身钻出帘子,面色也如同天边翻滚的乌云,眼里闪过一丝愠怒轻蔑。
今日来时,老夫人说反正少爷在军营博功勋,这贺家庶女只要没品性问题,纳个妾过门,就当给家里放了个玩意儿,可如今看来,就算是个玩意儿也不能这般蹬鼻子上脸,这过了门还能得了。
想到这儿,王娘子心里冷笑,今日贺英这般得罪了她,日后可有她后悔求她的!
贺家前院大门外。
墨色的军甲在日头下泛着寒光,募兵旗挂在门楣正中。
两名士兵扯着个男子就要往出走,可转头又被好些家丁护卫拦住去路,妇人拉住男子的衣角,哭声响彻在门边。
四下乱哄哄一片,如涣涣的江水打了个旋儿,挟着哭喊吵闹滚滚而下。
站在门边的军吏啐了口吐沫,瞧了眼要落雨的昏昏天色,叹道:
“这年头征的兵可是越来越不行了,河西年年打败仗,再退怕是连肃州都得送出去。”
一旁的军吏卸下头盔,掸了掸盔上的翎羽,搭话道:
“可不是,前些天听说凉州武威又输了,要我说,武威早已不是以前的武威了,匈奴一来,军队跟层纸一样,一捅就破。”
说话间,不远处征兵的拉拉扯扯间,那妇人的哭嚎声越来越大,吵得人心烦,军吏眉头隆成小山,不耐地抖了抖马鞭,走上前去。
贺家大夫人泪眼汪汪地拉着自家儿子的臂膀,一见到来人,连忙上前哀求道:
“军爷,我丈夫已经死在了战场上,现在我儿子要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军吏扫了一眼身高体壮的贺弘,冷笑道:
“怎么活?这永登乡里的男丁都要被征募,又不独你一家,怎么就你们贺家不能活么。”
贺夫人被训脑袋一缩,帕子捂住眼泪,急忙低声对一旁下人道:
“太爷呢?不是让你们赶紧去请人了,这番要命关头,太爷又去哪里了?”
家仆急忙回道:“夫人,太爷一大早同几个老兵去了关山校场,正往回赶呢,怕也得要个把时辰……”
一听到这还要个把时辰,贺夫人呼吸一滞,等贺老太爷赶回来时怕是贺弘已经被拉走参军了。
军吏看惯了这般哭闹离别,哪里还在乎贺夫人这般作态,冷脸看了眼天色,挥手就对士兵喝道:
“手脚放快些,看样子一会儿要下大雨,把人带走,赶着还要去下一家。”
贺夫人听罢,也顾不得什么往日里大户人家做派了,挡在军士前,急急出声,
“不行!今日说什么也不准你们带走我儿!贺家世代忠良,我家阿祖功勋十转,我丈夫战死沙场,你们怎么能说带人就带人?!”
军吏眼神阴沉下来,盯着眼前人道:
“我们当兵,只按规矩办事。”
贺夫人心里一颤,气势也偃息了几分。士兵见势就要拉贺弘走,贺弘变了脸色,边拖着身子,边撕心裂肺地回头喊了声,
“娘!”
“儿啊!”
贺夫人揉着帕子,像是把一颗心也反复揉在手里,这,这不是要她的命么,凭什么是她儿子?!
她相公死得早,只留下个严弘这么个独子,那小娘也是个不争气的,肚子里出来的是个丫头,丫头惯就是个拖累,到紧要关头上什么用都抵不了,可怜她儿要去参军,而那丫头却要留在大院子里享福……
突然,贺府大门被一把推开。
“我去参军。”
清冷平缓的嗓音穿透了嘈杂,贺夫人一怔,回头望去。
天上闷雷轰鸣,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昏昏沉沉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人。
“大娘,我愿替兄长去参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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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元六年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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