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吏打量着门边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个白净的瘦弱高个少年，一身干练的皂色短打，削瘦的面容带着几分棱角，不禁纳闷，
“你是谁？”
贺英笑了下，拱手行礼道：
“贺家庶子贺英。”
“军爷，兄长既不愿从军，那我去也是一样。”
庶子替兄从军倒也常见，只是之前既然家里有个庶子，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军吏蹙起眉头，对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贺家庶子不住上下打量。
一旁的大夫人看清脸前的人，脸色惨白，身子一僵，倒抽了口凉气。
这，这贺英简直是胡闹！！
她身为个庶女，这辈子最好不过进个大户人家后院，低着头，守着规矩，生几个孩子拉扯大，她现在这是想做什么？
当下她就想大发脾气呵斥贺英回后宅去，可刚张了张嘴，目光扫到不远处被人扭着去参军的贺弘，嗓子眼就像被人掐住了一样。
不行。
她丈夫已经战死沙场，贺弘就是她唯一的盼望，今秋武举在即，若贺弘不去参军，秋考就能补功荫走仕途，混个一官半职，那她这辈子也就跟着熬出头了。
贺英既然找死那就让她去，能对付一时算一时。
贺家籍册上确有贺英的名字，这两年战乱，籍口上的信息都模糊了些，尤其是庶出，大多在籍口上只挂个名，要是真查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露馅。
大夫人心“嗵嗵”跳起来。
做官，做官家夫人。
这日思夜想的念头，震得她耳里似有嗡嗡回音。
她看向贺英，贺英的眉眼间长得不像那柔弱小娘，而更像她那早死的夫君，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与她成亲十载，肃州一说打仗就去了，回来就剩一具冷冰冰的棺材板，和一个摇摇欲坠的贺家。
可凭什么，大夫人咬着牙根，凭什么她得吃这个苦，她嫁过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千挑万选，选了个贺家，不是要跟他贺家过苦日子的。
似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大夫人缓缓抬眼，看向面前募兵的军吏，紧绷的面庞募地放松下来，嘴角竟然慢慢露出一丝微笑，
“让军爷您笑话了，这是家里小娘生的庶子，今日这般场面，本说不大好让他露面。”
这话将出，人群中不禁有些骚动，虽说平日里二房深居简出，但下人中还是有人认出了这位庶出二小姐。
大夫人眼睛一瞟，让管事娘子带着家丁，把贺府几个知情的下人不动声色地围起来拉走，她则转过头，对军吏连连赔笑，说乡里下人没见过世面。
而贺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大夫人一举一动。
军官没再多说什么，因要赶去下一家，粗略地扫了眼籍口册子，确认后，点了点头，在募兵册填了贺英的名字，便带士兵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待到募兵的人一走，回到了后院屋里，大夫人想着刚才那一幕，一进门就冷声道：
“去把二小姐叫来。”
吩咐完话，大夫人也有些疲惫，她端起茶盏凑到嘴边，手却像不受控一般抖得厉害，水从茶盏溢出来，洇湿了裙面，心里的恐惧如水痕般点点漫延开来。
她撒了谎，她今天撒了个弥天大谎。
大夫人用帕子去擦那水渍，可越擦似乎洇开的越大，就像一个越遮掩越失控的谎言，她心跳得飞快，像是要跳出了胸腔一般，铺天盖地的后怕翻山倒海般地涌了上来，她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地说贺英是个男子！
这要是被人发现了，贺家全家都得完！
很快，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行，她不能慌，起码现下她不能慌。
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大夫人，二小姐到了。”
大夫人撩起眼打量着进来的人，只见经历刚才那么乱哄哄一遭，可贺英却神色淡淡，未见丝毫慌张。她急急忙忙地迎上去，一把拉住贺英的手，觑着贺英的神色，带了些试探，
“贺英，你，你……今日为何要这么说，要不是我，怕是要出大乱子。”
要不是她？
贺英一挑眉，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夹杂黄沙土腥子气，混着这屋子里立香，似要将这人心里的虚情假意，假话真话都用陈腐的气味掩盖住，可越是这样，越显得欲盖弥彰。
她抬起头，平静道：
“大娘，战场无情，我念着大兄的安危，才想女扮男装参军，不管结果怎样，总得试一试。”
闻言，大夫人仔细地看着她眼里的坦然，不似作假，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难为你这孩子也是一片好心。”
可顿了下，她又捏起帕角抹了抹眼底，哀切道：
“我是能最体谅人苦的事，我命苦啊，十五就嫁到贺家来，你大兄没出生多久，你父就上了战场，这一去就是五六年，逢年过节，这宅子空空荡荡，连丝人气儿都没有。谁不想成日里过得高高兴兴，可就是摊上了这世道你有什么办法。后来你父战死，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打理贺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大兄眼看着就要秋天武考了，谁知道会出这些事。”
贺英听着大夫人这些卖惨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虽说她爹早早就战死了，可大夫人却在贺家没吃什么苦头，贺家人少，阖府上下都握在她手里，就连朝廷的抚恤赏俸，也大多用于供给大房的吃穿用度。而且，这大夫人眼里也只有她那位嫡兄贺弘，平日在后院里对着二房和下人们，非打即骂，苛责有加，现如今她在这儿抹的眼泪，她是一点也不信。
见贺英神情漠然，大夫人悻悻地收了帕子，她自知平日里是有些对二房不好，当下这个关头，怕是不能轻易得到贺英信任。
想了想，大夫人再咬了咬牙，
“贺英啊，大娘以前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妥，你可别往心里去，这有些事不是你看到表面那样的，这贺家这么大一家子人，老太爷又不管事，我不就得看紧点，不然你爹在地底下怕是要指着我鼻子骂，今天这事，可不是件小事，若是你的身份败露了，那可怎么办呀？”
贺英抬起眼，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大娘多虑了。”
大夫人看贺英缓缓垂下眼，手上用力，愈发抓紧了她的手，直听到她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是我贺英一人的主意，与贺家无关，更与大夫人无关。”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话，她猛然松开抓着贺英汗津津的手，长长地送出积攒在胸口的一口气，又拉开两人的距离，怔怔地点了点头，
“好，好。”
待贺英走了出去，大夫人捧起茶盏，今日募兵这事，也真是峰回路转，她都原以为要不成了，结果半路杀出来个贺英。
但贺英总归是个女子，她将她唤过来问话，也就是要个承诺，若有一天，贺英真在军营身份败露了，贺家虽也不能完全幸免，但总归是她能找个由头，把贺英推出去顶罪，说这事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这样与她，与贺家就都能少点关系。
突然，一道轰隆隆的闷雷在头顶炸开，陷入沉思的大夫人吓了一跳，手一抖，茶盏应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抬头对上亡夫的牌位，烛光荧煌，牌位泛着青色的光，正幽幽地看着她。
大夫人突然有些心虚，
“老，老爷……你别生气，这事儿是贺英自己提的，对，是她今天自己要替弘儿去参军，我只把话应了下来，我也是为了贺家的香火前途着想，今日之事，不怪我。”
说着，她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像说给那牌位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对，不怪我。”
*
黄昏渐深，没了白日的清醒，人开始变得困顿朦胧起来。
王娘子捧着香炉，斜睨了周老夫人一眼，只见她捻着手里的小紫檀珠，让那珠子在指尖转来转去，就像是把这几百口人后院里的心思都清清楚楚地拿捏在手里，眉宇间透着股沉暮之气。
“夫人，那个贺家庶女仗着有几分姿色，目中无人，品行不端，看着就不像个省心的。”
周老夫人手上的紫檀珠一顿，王娘子想到白日里受的气，又添道：
“可千万不能让这贺家女过了门，怕日后大少爷跟您离了心。”
周老夫人听到这话，抬眼望着供台上明灭不定的烛火，周家就跟这烛火一样，看着声势不小，但比起老天爷来还是沧海一粟，上头一阵风吹下来，随时就可能成了灯底的烛油，周家现在缺一个功名，一个建功立业，顶天立地的功名。
而这一切都压在下一辈资质最好的周衔亦身上，不能因一个女子，让他分了心。
周老夫人轻叹一声，眸光微沉，
“既然如此，那贺家庶女的事，先不要告诉衔亦，就说相订过了，过些日子就进门，让他在军中安心打仗，至于那贺家庶女——”
手里的小紫檀珠一顿，周老夫人声音愈冷，
“谅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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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替兄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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