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月带着烦扰的思绪从沈崎处离开,回到房间,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西村又在床上倚着了。她问:“你怎么又在这里?”
“想多陪陪你。”他放下书,“和沈医生聊什么了?”
她已经坐在了床沿,一边掀开被子,一边答道:“沈医生远道而来,我就让张先生准备了一些夜宵,希望能拉近和她的距离。”
“你很喜欢沈医生?”
“嗯,她很漂亮,很厉害,而且她的名字和我妈妈很像,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妈妈。”她微微转身,“我这周还没收到家里的信呢,给邮局和电报局打电话,他们都说没有,你收到了吗?”
“我明天去问。”
“好。”
江宁月准备睡觉,却听见他在耳畔说:“江小姐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我在街上宣传抗日义演,你也来凑热闹,还骗我说你是聋哑人。”
“江小姐还真记仇。”他轻笑一声,“后来,我去看你们的演出,你就通过写字和我交流。”
“西村先生,我很困了,让我睡觉,可以吗?”
西村反倒兴奋起来:“我记得令堂叫‘沈清漪’,她们的名字哪里很像?”
“诶呀,我真的要睡了,明天再说。”
“江小姐,你快告诉我,不然明天我就不问上海的来信了。”
怎么又是用这种威胁的手段?可为了那封她挂念已久的信,江宁月只能回答:“‘崎’字和‘漪’字很像啊。”
他摊开手掌:“我不会写这两个字。”
“我记得你的中文很好。”
“江老师,你教教我,作为交换,我明天一上班就打电话。”
“不行,一会儿你就去打。”
“江小姐,你若是讨价还价,我就不问了。”
江宁月无奈地叹气,只得一手托着他的掌,一手写下两个字。
“那我的名字呢?怎么写?”
“你不会写吗?”
西村摇摇头。
“那你也要给我些好处吧?”
“你要是写呢,我稍后就去打电话,而且直接给上海打电话。”
“真的?!”她惊喜万分,转过身,半撑起身体看向他,“那可以直接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吗?我想和他们聊聊天。”
西村用一条胳膊支起脑袋。他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个请求,继续说:“江小姐,给你五秒钟的考虑时间,五……”
“我写!那你一会儿就去问。”
他拍了拍自己身前的位置:“到这里来。”
江宁月别无他法,只能躺进他怀里,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西村清志”四个字。
西村缓缓合上手掌,似乎要将这四个字珍藏一般。“和日文的写法一样。”
“你快去问,现在就去。”她迫不及待地推他。
西村最终信守了承诺,带回一个好消息,这次的信是由岛田一郎亲自带来的,他今天已经出发,明天就到。
江宁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搁在床上两只脚都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
“Nishimura Kiyoshi。”西村忽然贴近她耳畔,蹦出这样一句。
“什么?”
“我名字的日语读法,虽然写起来是一样的,可发音不同。”
“你……什么……西?”
“去早稻田大学读书的话,是一定要会日语的。”停顿了一下后,他继续说,“不过也没关系,不会可以慢慢学。”
“那你教我吗?”如果这样的话,自己就能听懂他和别人的聊天内容,能看懂他书房的文件了!
“等我们回了日本,我会给你请一位老师的。”见江宁月还想说什么,他拍了拍她的头,“我也困了,快睡吧。”
次日,江宁月难得起了大早,连西村都惊诧不已,忍不住调侃。可她也不甚在意,倒是一直催促着他去上班,尽快拿到信,送过来。后来,她甚至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廊下,望眼欲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午饭前,张杉终于将信送到了江宁月手中。她等不及,站在廊下就开始拆,嘴里道谢,可根本舍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麻烦张先生亲自跑一趟了,谢谢。”
“江小姐言重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告辞。”
也许是等了几天,又或是亲自有人来送,她总觉得这封信与众不同似的,展开信纸看了半天,虽然同以往一样,都是些家常话,可江宁月就是对它爱不释手,一个下午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很多遍。
西村对这个孩子很上心,休假时常常陪着江宁月在海边晒太阳,或是去商场买东西。有一天她心血来潮,非要和沈崎一起去市场买菜,西村拗不过她,便同意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逛市场呢。”江宁月看着井然有序的摊位感慨。
“那江小姐跟紧我,千万别乱跑。”
江宁月拿起菜摊上一捆菠菜,举到沈崎眼前:“沈医生你看,我想吃这个。”
“先给摊主,他要先称重的。”
她吐了下舌头,道歉:“对不起啊老板,我不知道,您看这个多少钱?”
“没事没事,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不懂这些事很正常。我家菜都可好了,吃着好您常来。”
“我才不是谁的太太呢。”她扁着嘴反驳,实在是不想成为那个人的太太。
小贩咧开嘴:“对不起对不起,瞧我这嘴,这位小姐,一共八角一分,您给八角就行了。”
“好,您收好。”沈崎将纸币递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群穿着和服的女人嬉笑着走到摊位前,拿起菜就往自己的篮子里装。
“别拿了!别拿了!你们又不给钱,我这摊子都要开不下去了!”摊主手忙脚乱地,想要保护自己的菜,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抢。
江宁月一听这话来了气,抓住其中一人的袖子,诘问道:“你们为什么不给钱?”
摊主见她为自己出头,心中感激,但也惊出一身冷汗,劝道:“算啦,这位小姐,她们是日本人,您看,那边还有日本兵,您不要管了,几颗菜而已,不要啦不要啦。”
说着,不远处的水兵举着枪,在地上敲了两敲。
“干什么?付钱买菜天经地义,你们……啊!”
其中一个日本女人嫌她烦,伸手推了一把,江宁月踉跄几步,幸好沈崎扶住了她。
“我今天还必须得教育你们一下!”她借沈崎的力量站起来,再次冲进了人堆里,几个人打作一团。混乱中,日本兵也举起了枪,沈崎情急之下吼道:“住手!这是西村司令的太太,你们有大麻烦了!”
西村坐在病房里,面上不悦,可削苹果的动作没停,削好后,江宁月自觉地摊开掌。
“我的。”他直接咬了一口。
江宁月悻悻地把手放回被子里,撇撇嘴。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让你出门了。”
“今天的事情不怪我!”江宁月猛地掀开被子,差点把输液管拔出来,她怒道,“你们日本女人买菜竟然不付钱!那是抢劫!还有日本兵帮她们,是不是你的下属?是你们不讲道理!”说完抱着臂,眼睛里的火苗恨不得喷射到西村身上。
西村轻笑一声,切下一块方正的苹果递给她:“很甜。”
“不吃了!”她干脆背过身去,盘腿而坐。
“我会彻查的,你别生气了,对胎儿不好。”说着,他伸长了胳膊,从后面把苹果递过去。
江宁月心里又失落起来,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和日本女人发生肢体冲突,也是想流产。她们杀死这个孩子,西村总不可能难为自己的父母和沈医生吧。然而这个孩子还平安地待在她的肚子里。
“好吧……那你记得去给老板赔偿,每天卖菜就很不容易了,还要被你们欺负……”
“知道了江小姐,我会敦促的,先把苹果吃了。”
西村不在时,沈崎就会在。江宁月实在无聊,看她在病床旁阅读文献的模样,突发奇想地要跟她学日文。
“没问题,那就从最简单的五十音图开始吧。”
意料之外,她答应得十分利落,倒让江宁月满腹的草稿没了去处。
1940年春节刚过,西村繁忙起来,他原本每次都会跟着江宁月一起去产检,如今也不得不交给沈崎。
轿车在医院门口停下,他随着两位女士下了车。
“我都安排好了,你跟着沈医生走就行。”说着,他拢了拢她的外套。
江宁月乖巧地点头:“好,你放心吧。”
“有事给我打电话,没接的话打给张桑。”
“知道了,快走吧,别耽误事。”
西村又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肚子才离开。
轿车终于消失在视野中,江宁月敛了笑,盯着肚子看了半晌,随即转身迈上台阶。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显了怀,用沈崎的家乡话来讲,就是身子笨了,走路的姿势变得笨拙,上台阶的姿势也变得笨拙。可她本不是这样,也不该是这样的。
“我想去香港上学,毕业之后当个翻译,让更多的中国人能看上外国的优秀作品!”沈崎记得两人聊天的时候,江宁月说这句话时,熠熠发光的眼神。她还不到二十岁,她应该在大学校园里的草地上奔跑,在课堂里学习,在图书馆中查阅资料,逐渐接近自己的理想。
江宁月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仍不见沈崎追上来,便回过头问:“沈大姐,怎么不走啦?”
多可爱的小女孩啊,俏皮灵动。沈崎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笑得很慈爱:“抱歉,刚刚走神了。”
做完了一系列的检查,沈崎等待结果,同时还要和医生沟通,而江宁月则回到休息室。她百无聊赖地数着地砖,忽然听到门开了。
“沈大……”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来人不是沈崎,而是何岱宗。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抱歉,走错了,打扰江小姐了。”
“没事……”江宁月紧张地揪着衣服,企图掩盖膨胀的腹部,可又觉得这个行为太过可笑,只能放了手,尴尬地笑笑,“何先生怎么在这里呀?”
“哦,我最近失眠,就来看看。”
她下意识追问:“结果怎么样呢?”
何岱宗耸肩,无奈又好笑地舒了口气:“医生说我想得太多了,让我给脑子放假,可是每天那么多工作……哎呀,难呀。”
他滑稽的语气逗得江宁月忍俊不禁:“工作是做不完的,还是得注意身体。”
“受教了。”他一抱拳,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江小姐最近如何,小孩……”
她眼中的笑意荡然无存,垂下头,语气平淡:“我很好,多谢何先生关心。”
“抱歉,我是不是……”
“没什么,何先生,你快走吧,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何岱宗咽下了嘴边的千言万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声“保重”,才退出去。沈崎站在拐角,和他对上眼神,彼此默契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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