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北疆,中军大帐。

夜已深,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映照着顾衔岳铁青而疲惫的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

案上铺着的,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伏击的战报。他亲自部署的一次奇袭,意图截断北狄左贤王一部主力的后路,这本该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一击。

然而,大军刚入峡谷,便遭到了早有准备的敌军迎头痛击。对方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步动向,伏兵的位置、反击的时机,都精准得令人胆寒。

若非前锋将领拼死断后,他这位大晏天子,恐怕已成了北狄王庭的阶下囚。

“陛下,”浑身浴血的斥候营统领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带着赴死般的决绝,

“末将以性命担保,我军行动路线绝无提前泄露之可能!除非……除非是最高层的部署,在拟定之初,便已……”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帐内所有将领都明白那未尽之语——除非是制定这个计划的人,自己泄露了出去。

一股寒意,从顾衔岳的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对他的军事思路了如指掌……

还能有谁?

那些勋贵老将?他们固守旧法,连新式地图都看得吃力,根本跟不上他融合了谢昭珩提供的古今战法、加以改良后的诡谲思路。

枢密院的官员?他们最多知晓大概方略,绝无可能洞悉他藏在每一步调度后的真正意图和后续变化。

唯有一个人。

唯有那个曾与他在潼关并肩,在无数个深夜于沙盘前推演,听他毫无保留地阐述过每一种战术构想、每一个用兵习惯、甚至每一处隐藏的思维漏洞的人。

谢昭珩。

这个名字浮现的瞬间,顾衔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为什么?

潼关的血战,御书房相互交托的信任,月下那委屈的泪水,深夜的抵足而眠……难道都是假的?

他想起离京前,谢昭珩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泫然若泣的凤眸。如今回想,那里面是不是早已藏了他看不懂的算计与……背叛?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心腹密使风尘仆仆求见的声音。

密使带来了京城最新的消息——不是通过官方渠道,而是通过顾衔岳离京前留下的、直属于皇帝本人的秘密通信线路。

“陛下,”密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惶恐,

“京城流言愈演愈烈,皆言谢相……欲效郭骁故事。此外,枢密院近日确有异常,谢相以‘加强京畿防务’为由,频繁调动非其嫡系的禁军中层将领,尤其是……尤其是原本负责朱雀门、玄武门等关键位置的将领,多有更替。”

“轰——!”

如同最后一块巨石砸下,顾衔岳脑中那根名为“信任”的弦,彻底崩断了。

频繁调动非嫡系将领……控制京城门户……

这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谣言,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原来,他所以为的深情、他所珍视的默契、他不顾一切想要守护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巨大的痛苦、被愚弄的愤怒、绝望让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倾倒,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为了他,不惜与满朝文武对抗,与太后宗室周旋,甚至甘愿背负“偏袒”的骂名。他以为他们是在共同守护一个海晏河清的理想。

“呵……呵呵……” 顾衔岳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悲凉。眼眶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泪。

原来,帝王的真心,在权力面前,果真一文不值。

那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此刻不再是温柔的陷阱,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残存的理智与……自以为是的仁慈。

他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能。朝局动荡,北疆未平,谢昭珩党羽遍布朝野,若此刻动他,无异于自毁长城,正中北狄和下怀。

而且……那深入骨髓的习惯性的维护,那残存的、不肯彻底死心的情愫,让他无法下达“格杀勿论”的旨意。

归隐……

让他离开这权力的漩涡,离开自己的视线,或许,是保全他性命,也是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那早已千疮百孔的感情的唯一方式。

顾衔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颤抖的手铺开一道明黄色的密旨。他提起朱笔,那笔重于千钧,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自己的心口剜下一块肉。

“咨尔谢昭珩:尔本布衣,受命辅弼,然尔恃才傲物,权欲熏心,结交边将,窥伺皇位……朕念尔旧日微劳,不忍加诛,着即褫夺一切职衔,废为庶人,于朕回銮之前,离京归隐,永不叙用。钦此。”

每一个字,都淬着恨意与绝望的痛楚。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符合“事实”的罪名,也是彻底斩断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最决绝的判决。

他吹干墨迹,用皇帝私玺重重盖上,然后将其封入特制的铜管,交给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密使。

“即刻出发,亲手交予留守京师的睿亲王。待北疆战事平定,朕回銮之前……宣旨。”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

密使领命,无声退下。

顾衔岳独自坐在空旷的中军帐内,炭火不知何时已熄灭,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御书房里,会因为他的夸奖而眼眸亮如星辰的自己。

京城,枢密院值房,烛火彻夜未熄。

谢昭珩面前摊着北疆最新的军报,以及暗线呈上的、关于林府与慈宁宫异常动向的密件。

当那条绝密的、来自皇帝亲信渠道的消息最终抵达,确认了顾衔岳已对他生出倾天之疑,甚至那道密旨已在睿亲王手中,只待皇帝回銮前宣读时——

退路已绝。

解释是徒劳的,在那些“确凿”的证据和精心编织的流言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等待顾衔岳回銮,等待那道将他打入万丈深渊的旨意?

不,他等不了,这个帝国也等不了。太后一党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们必然会在皇帝回京前后,发动致命一击,届时内忧外患,江山倾覆就在眼前。

他必须快,必须狠,必须用一种最惨烈、最无法被忽视的方式,来终结这一切。

毕其功于一役,以自身为祭品。

他要将所有潜藏的叛党,在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彻底暴露之时,予以雷霆一击。这既是政治上的清洗,也是他能为顾衔岳做的最后一件事:替他扫清所有障碍,留下一个稳固的江山。

既然言语已无法取信,既然深情已被视为权谋,那么,就用生命和鲜血来书写这封无声的辩白。他要让顾衔岳亲眼看到,他谢昭珩,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守护的是谁的江山,心中装的,又是谁。

他缓缓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一枚温润剔透的蟠龙玉佩。这是顾衔岳在某次耳鬓厮磨后,亲手为他系上的,带着体温。他曾戏言:“见此玉如见朕,允你调动朕之暗卫,护你周全。”

这枚私密的信物,此刻,成了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武器。

他没有去调动任何可能被曲解为“谢党”的力量,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属于他“权相”麾下的势力。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选择启动的,是顾衔岳留给他的、绝对忠诚于皇帝本人的 “暗卫” ,以及通过暗卫联络上的、几位同样只效忠于皇帝、而非任何权臣的禁军核心将领。

他精心布置了一个局。他故意示弱,放任甚至引导那些关于他“欲效郭骁”的流言发酵,做出一些看似“惊慌失措”、“试图控制京城”的假象。

他料定,太后与陆将军等人,绝不会放过皇帝尚未回銮、而他“罪行”似乎即将败露的这个“最佳时机”。

果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宫变发生了。

陆将军的私兵、部分被煽动或收买的禁军,以及一些勋贵家将,如同暗夜中涌出的毒蛇,直扑皇城。他们打出的旗号,正是“清君侧,诛权相”!

而谢昭珩,早已布好了口袋。

当叛军冲入预设的包围圈,当喊杀声震天动地之时,他并未躲在安全的枢密院。他换上了一身素白如雪的常服,如同谪仙临凡,却又带着决绝的凄艳,出现在了战斗最激烈的宫门处。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最醒目的靶子,吸引着所有叛军的怒火与箭矢。

暗卫首领急切地请他回避,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北方——那是顾衔岳所在的方向。

“这里,是最好的位置。”

他轻声道,声音湮没在刀剑交击的喧嚣中。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谢昭珩,没有逃跑,没有据守枢密院发号施令,而是站在了守护皇城的第一线,用血肉之躯,践行着他曾经的誓言。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

混战中,一支淬毒的冷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他的胸口。以他的身手,本可以避开,但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远处高台上,林文远那阴冷而得意的笑容。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这一箭,若是避开,后续的清洗或许会不够“完美”,总会有人能狡辩脱罪。

若是……受下呢?

于是,在暗卫惊恐的目光中,他微微侧身,却并非完全避开,任由那枚毒箭,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麻痹感瞬间传来,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却牢牢站立在原地。

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袍,如同一朵在雪地中骤然绽放的、凄厉的红梅。

他抬手,阻止了想要冲上来扶住他的暗卫,染血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蟠龙玉佩。玉的温润,与血的滚烫,形成了诡异的触感。

他笑了,对着北方,对着那个或许正在归途、或许已对他恨之入骨的爱人。那笑容里,有未尽的爱恋,有无声的告别,更有最后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证明——

这江山,我还给你了。

这条命,也还给你了。

只愿……能洗刷掉你心中的怀疑,换你一个……海晏河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我寄长风

狩心游戏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江山鸠
连载中言若子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