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透过半卷的竹帘，在室内铺开一片暖融融的静谧。
谢昭珩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云丝被。他依旧瘦削得惊人，腕骨仿佛一折即断，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上好的宣纸，能窥见其下淡青色的血脉。
但比起之前那种毫无生气的灰败，如今这苍白里总算渗进了一丝极微弱的活气。
顾衔岳几乎将整个御书房都搬到了这间充斥着药香的室内。奏折堆在榻边的小几上，朱笔、玉玺触手可及。
他处理政务时，总要固执地将谢昭珩微凉的手握在掌心，那双手，曾经执笔定乾坤，如今却软弱无力地蜷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指尖总是带着一丝驱不散的凉意。
“咳……”谢昭珩喉间发出一声低弱的轻咳。
顾衔岳立刻搁下朱笔，倾身过去，动作熟练地将他稍稍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脊。
那脊背单薄得硌手，每一次触碰都让顾衔岳心头一紧。
待气息平复，顾衔岳端过一旁一直温着的药盏。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他先自己用银匙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谢昭珩唇边。
“温度刚好，慢些喝。”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
谢昭珩顺从地张口，缓慢地吞咽。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只在药汁过于苦涩时，那秀气的眉尖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很快又松开。
喂完药，顾衔岳仔细地用丝帕替他拭去唇角药渍，又捻起一颗宫廷特制的蜜饯，送到他嘴边。
谢昭珩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张口含住了。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冲淡了那蚀骨的苦。
“今日感觉如何？心口可还闷痛？”
顾衔岳将他重新安置好，指尖拂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脸上，不肯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昭珩轻轻摇头，声音低哑：“……尚可。”
他的目光掠过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顾衔岳立刻察觉，抢先道：“都是些寻常政务，朕已快批完了。你如今只需静养，万不可劳神。”
谢昭珩沉默下来，视线转向窗外。他像一只被折断了羽翼的鹤，困于这方寸之地，昔日的翻云覆雨，如今连端起药碗都需人扶持。
夜里，顾衔岳便宿在榻旁那张临时搬来的矮榻上。
矮榻硬冷，与他平日睡的龙床天差地别，他却甘之如饴。以便谢昭珩稍有动静，哪怕是极轻微的翻身或是一声模糊的呓语，他能立刻惊醒，起身探看，为他拢好被角，或是喂上几口温水。
有时，他会坐在榻边，借着朦胧的烛光，久久凝视谢昭珩沉睡的容颜。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紧绷的心弦才能稍稍放松，眼底的悔恨与后怕才会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
“昭珩，”他低声絮语，如同梦呓，
“等你好些，朕带你去江南休养。你不是喜欢那里的桂花糕吗？我们乘船南下，不再理会这些朝务纷争，就我们两个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憧憬，像是对未来许下一个易碎的承诺。
谢昭珩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只是那毫无血色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轻极轻地弯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散无踪。
他没有回应。
有些伤口，深可见骨，并非靠日复一日的温柔熨帖便可愈合。
那信任崩塌时带来的寒意，早已浸入骨髓，与那“相思断”的余毒一起，盘踞在四肢百骸，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或许一生，去慢慢拔除。
顾衔岳看着他静谧的侧脸，心中既因这细微的反应而生出微弱的希望，又因那长久的沉默而弥漫开无边的涩然。
他知道，他种的因，苦果需得由他亲自尝。
如今这般能守着他、看着他慢慢好转的日子，已是上天格外的恩赐。
他别无他求，只求时间能仁慈一些，再仁慈一些。
日头又偏西了几分，暖光变得愈发醇厚，像化开的蜜糖，流淌在谢昭珩苍白的手指上。
顾衔岳刚批完一摞紧急军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但转头看向榻上人时，那凝重便如遇阳春白雪，悄然消融，只剩下化不开的温柔。
他放下朱笔，极其自然地又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细细暖着。这动作他已做了千百遍，成了某种刻入骨髓的习惯。
谢昭珩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顾衔岳的指节有力，带着薄茧，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
这温度，这触感，莫名地与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重叠起来。
那似乎也是个午后，阳光没有这般沉静，要更晃眼一些。是在御书房的东暖阁里……
那时，顾衔岳还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穿着小小的明黄常服，因前夜贪凉染了风寒，被太傅勒令休息，却偷偷溜来找他。
小脸烧得红扑扑的，像初春的海棠，蔫蔫地趴在他处理公务的案几另一头，哼哼唧唧地抱怨药苦。
“谢相……”
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只滚烫的小手从案几那头伸过来，固执地抓住了他正在书写奏疏的手指，仿佛这样便能汲取些许安慰，
“朕……朕不要喝药了，太苦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放下笔，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糖渍梅子。
那是他怕这小祖宗不肯吃药，时常备着的。
“陛下，良药苦口。”
他剥开一颗，递到那撅得能挂油瓶的小嘴边，“吃了梅子，便不苦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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