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就着他的手将梅子含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终于让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舒展开来。
然后，那只滚烫的小手，就那样信任地、依赖地，紧紧攥住了他的食指，仿佛抓住了全世界最安稳的依靠，沉沉睡去。
他只好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直到小家伙睡熟，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抽出来，指尖却久久残留着那灼人的、全然信赖的温度。
……
“昭珩？”
顾衔岳的声音将谢昭珩从遥远的回忆中唤醒。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顾衔岳的掌心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顾衔岳立刻紧张起来，俯身凑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
谢昭珩缓缓摇了摇头，避开了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暮色开始四合，天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灰色。
那只曾经滚烫的、会紧紧抓住他手指的小手，如今已变得宽大、有力，反过来将他的手牢牢包裹，试图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时的小皇帝，会毫无保留地向他展露所有的喜怒哀乐，会因一颗梅子而破涕为笑，会因他的陪伴而安然入睡。那份依赖，纯粹得像水晶。
而如今，这紧握的手，这无微不至的照料，背后却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悔恨、补偿、恐惧失去，以及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由猜忌与伤害筑起的高墙。
顾衔岳见他不再回应，眸色暗了暗，却也没再追问。
他只是更紧地握了握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他拿起一旁温着的参汤，舀起一勺，吹了吹，再次递到他唇边。
“再喝一点，御医说这个补气。”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谢昭珩垂眸，看着勺子里晃动的浅褐色汤汁，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张开了口。汤水温润，带着参片特有的微苦回甘，滑入喉咙。
他依旧没有看顾衔岳。
回忆里的那份纯粹，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清晰可见，却一触即碎。
如今的温暖与妥帖，却真实地包裹着他，暖着那内里被蚀刻出无数细密的孔洞。
几日后的傍晚，暮色彻底笼罩了庭院，宫灯次第亮起，在窗纸上映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顾衔岳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封加急军报，眉宇间的疲惫如同深壑。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下意识地又去探谢昭珩的手，感受到那指尖依旧微凉，便用双手拢住，轻轻揉搓，试图将那点暖意更深入地传递过去。
谢昭珩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许久，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要被晚风吹散：
“陛下……”
顾衔岳立刻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紧张。这是谢昭珩醒来后，第一次主动唤他。
“嗯？我在。”
他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什么。
谢昭珩的视线却没有与他对接，依旧垂着，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
“那道密旨……”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拖拽出来，“……内容是什么？”
顾衔岳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握着谢昭珩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最害怕面对的问题，终究还是来了。
“……昭珩，”他声音发涩，带着恳求，“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好不好？”
谢昭珩却缓缓摇了摇头，长睫颤了颤，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曾经清亮洞悉一切的凤眸，此刻像是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薄雾。
“臣，想知道。”他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陛下当初，是以何等的罪名……定了臣的死路。”
“不是死路！”
顾衔岳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狼狈的痛楚，
“朕……朕只是……只是想让你离开！那上面写的是……是‘褫夺一切职衔，废为庶人，离京归隐，永不叙用’……”
他说不下去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自己的心。
“原来……是归隐。”
谢昭珩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哀。他缓缓抽回了被顾衔岳紧握的手，那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疏离。
顾衔岳掌心一空，那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昭珩，我……”
“陛下不必解释。”谢昭珩打断了他，声音疲惫至极，“臣……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
是明白了顾衔岳在盛怒与猜忌下，终究还是为他留了一条“生路”的“仁慈”？
还是明白了，在江山与他的天平上，顾衔岳当时的选择，是让他“消失”？
亦或是，他明白了那道密旨本身，就是他们之间信任彻底死亡的证明？
顾衔岳看着他重新闭上眼，将头偏向里侧，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
他宁愿谢昭珩哭闹、斥责、甚至给他一刀，也好过这样死水无波的平静。
这平静之下，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满腹的忏悔、辩解、承诺，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看着谢昭珩单薄的背影，在昏暗的灯火下勾勒出伶仃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青烟，消散在这沉沉的夜色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未曾喝完的参汤，早已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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