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梧桐又逢秋,斯人已逝空余念。
叶蓁瞧着满满一屋子花花草草,心底那份惦念更甚,那人留给她的就剩这一屋子不知能存几个秋的活死物了。
“小和?”叶蓁望见来人有些诧异,“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屋内燃着的香料不同于前厅,其间掺杂着草药味儿,和着花香淡淡,出奇的好闻。
谢祈安笑眼弯弯,“出来换口气儿,母亲不欢迎我?”
叶蓁嗔怪道:“我巴不得你天天往这屋里跑,也不多穿两件儿衣裳,受凉了可怎么好?”
谢祈安抿了口茶,接过叶蓁递来的汤婆子暖着手,“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还未娇弱到那个地界。”
叶蓁替她诊了脉,心中一沉,谢祈安这脉象较前些日子又弱了些,她叹了口气,“往后那些耗神的琐事交给他们做就是,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谢祈安轻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只遣退一应下人出去守着。
“宫里今日又差人来捎信儿了,催你进宫呢。”叶蓁说着,试探地瞧着她,“你怎么想?”
谢祈安闷声试探,“母亲希望我回去?”
怎么会。
那人拼了命从阎王殿里挣回来的孩子,养在她身边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养出了点人味儿。而今再将谢祈安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儿里,她舍不得。
谢祈安轻声唤道:“母亲?”
“嗯?”叶蓁透过神儿来,她叹了口气,说:“小和啊……虽说为人子,骨血羁绊,无法泯灭;为人臣,皇权之威,生杀予夺,平民百姓置喙不得。当初母亲既应了护你,万事你只管凭自己的心,不必牵挂我。”
谢祈安撂下汤婆子,拉过叶蓁的手轻轻握了握,淡笑道:“母亲,女儿生无远志,不贪权,懒逐利。幸得您诸般照拂,多捡了条命,偷活了些年岁。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大都落得个凄惨地。何必与他们争这些?况且,我伪作男儿身,这可是欺君的死罪,您不怕我被杀头啊?”
堪堪及笄,谢祈安身上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通透。
指尖触及那双白皙泛凉的手,叶蓁心里泛酸,不禁红了眼。愧疚和心疼如潮水般浸漫蚕食着她。到头来,她还是没能护好这个孩子。
这些年,叶蓁寻遍医书,觅览良方,试了百千种法子,谢祈安的身子也不见有大起色,全靠几味药吊着。再入皇城,不见得能安稳度日。
目光掠过屋内竹兰屏风后的身影,叶蓁神色一滞。
阎王爷巴巴儿索命来了。
近月来,圣上暗中推波助澜,助潇湘阁在民间造势,几次三番遣人来迎谢祈安回宫都吃了个闭门羹。
这不,过了没几日又折腾上了。
古往今来,平民百姓同这燕京城里的皇亲贵胄相较,好比蚍蜉撼大树。不过是鸡蛋撞石头,白嫌命长。
谢祈安同她母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脾气秉性都相差无二,就是承德帝头一次瞧见也愣了神。
少女身着男装,青丝半绾,气质如兰,乖顺地伏在案前。
她儿时体弱,常哭闹,每每闻到叶蓁身上那股相似的梅果香才愿消停半刻。
幼子何辜,只认得母亲的味道。
谢祈安的生母是当朝先后——宋漫桐。
都道世交无久情,宋家传至宋崇羽这一代,该断的,不该断的,皆断了个干净明白。拦他仕途者,虽远必诛!
叶蓁与宋漫桐原是手帕之交,二人常挽手闲庭信步,听雨赏花,感情极好,叫人好生艳羡。
那会儿,燕京城里传着这样一句话:燕京有二女,东漫桐,西其蓁,童真倾国两相欢。
话虽好,品甚妙。
风大了,这闲言碎语自然而然就传到了宋崇羽耳朵里。这世道于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贞节牌坊更重要的了。
不至半月,宋家一台小轿便将宋漫桐送入了宫中。虽封了后,到底不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那红墙里的。往后两眼一闭入棺木都要叫人闲话诟病!
谁也想不明白,宋家嫁女儿为何平白闹这出,白惹人笑话。
宋漫桐曾是大燕第一才女,自打她十三岁在太皇太后寿宴上露面,一曲梅花三弄天下知,容色才情便是叶蓁较之也要逊色三分。
此等姿色,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求不得?便是入宫选妃,皇家也没道理划了她去。
说到底,人是宋家的闺女,宋家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说破了天也是宋氏内宅之事,旁人只当个乐子瞧了。
老国公爷去的早,续弦继室又是个不管事儿的软柿子,家中一应事宜全凭宋崇羽这个嫡子做主。
女人同女人厮混一处,倘若传出去,往后宋家便是全燕京的笑柄。他宋家女就是许了外城脚下的乞丐,也丢不起这个人!
什么狗屁磨镜之好?
简直有辱门楣!
荒唐!
不知宋崇羽使了什么法子,宋漫桐入宫没多久,肚子便有了动静。
彼时承德帝不过弱冠之年,根基尚浅,又急着揽权执政。欲借前朝户部尚书贪墨、勾结逆党一案在朝堂上立威,让宋崇羽彻查此案。
宋崇羽口上应着宋漫桐不会迁怒叶家,待此案一提,他便趁势添了把火,与外戚一党合谋弹劾叶相以权谋私,包藏奸佞!
罢相圣旨一下,外戚一党,个个儿挣破了头,自荐领兵围剿丞相府,美其名曰——清君侧。
“圣上有令!查抄丞相府!”
“凡所寻罪证利明案者,赏金万两!”
“违令者,杀无赦!”
禁军统领冷冽的声音划过耳侧,刺得人头皮发麻,丞相府上下百口被剿杀了个干净。
叶淮之命人将主院围得密不透风,外头呼号吵嚷听得叶蓁寒毛直立,双腿直打颤。时至今日,叶蓁也无法忘记祖父那双不甘瞑目的眼睛。
“祖父——对不起,对不起!”
“蓁儿不怕,叶家无孬种!君要臣死,为人臣子哪有厚颜苟活的道理?”叶淮之笑着拭去叶蓁脸上的泪痕,“祖父只是想你祖母了,你只管跟文叔走,别回头,外头的人伤不着你。”
叶家世代清流文臣,叶淮之更是气节刚正,心气儿比天高。正因如此,这些年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唯有几名受过叶相恩惠的学生愿意出面帮衬,只不过那些奏章都被宋崇羽压了下来。
那日丞相府外的禁军杀红了眼,血色残阳燃透了半边天。
突的,正厅中传来叶淮之苍老洪亮的嗓音,“我叶淮之此生上为君谋,下忧百姓;儿为民死,妻为国亡!自问无愧于心,无疚于民!今吾以死鉴,以明其志,望圣上还我叶氏清白名!”
皇城禁卫军循声闯进正厅时,三尺白绫悬于梁上,叶淮之攥着血书,瞪目垂首,咽了气。
主院暗卫死伤过半,叶蓁抱着宋淮之的身子不愿撒手,文貉只得将她敲晕了背着走。谁料宋崇羽的人竟埋伏在城外,寡不敌众,文貉死了,毒箭穿心,当场毙命。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文叔!文叔!”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了,也无人应答。
“爹——”文容跪在叶蓁身侧,孩童稚气绝望的哭声回荡在城外。沉甸甸地拍在叶蓁心上,如数利刃穿心而过。
宋漫桐的人匆匆赶来,二人方得以脱身,捡了条命。
这世道,人为金折腰,民向势低头。
叶蓁只身一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宋漫桐给的银子又被人抢了去,两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又不甘遂了宋崇羽的意,就这么饿死。
二人跟着难民入了金陵。
那日,文容无意冲撞了楚王的车马。
叶淮之曾在宫里教过书,当今圣上与众王爷皆是他的学生,叶蓁同楚王在叶府曾有一面之缘。
楚王有心帮她,叶蓁不愿承他的情,王府中又插有眼线,他只得将人安置在潇湘阁里。那里头姑娘多,叶蓁混在其中旁人也不易生疑。
好在双亲给了她副好皮囊,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又精通医术药理。
虽只卖艺不卖身,潇湘阁的库房却日益充盈起来,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数月,她便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混得风生水起,楚王索性帮她盘下了潇湘阁。
红墙里头的宋漫桐却一日比一日消沉。
宫女太监私下皆议论纷纷,大皇子生下来便是大燕的储君,皇后娘娘非但不喜,竟每日闭门谢客,以泪洗面。
自生了谢祈安起,宋漫桐的身子每况愈下,成宿睡不着觉。又逢宫变,谢祈安被人投了毒。
其毒性寒冽,宫中御医叫不上来名儿,又无计可施,只知是西凉来的一种奇毒,无药可解。
宋漫桐自请废后,以命相逼,承德帝这才松口,设计让谢祈安假死,偷偷送往金陵,交由叶蓁抚养。
承德五年,皇后薨。
谢祈安来金陵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信。
皇后娘娘没了。
直到现在叶蓁也想不明白,小和明明是个姑娘家,当年漫桐是如何瞒天过海,糊弄了所有人?又为何非说她是个男子?
思绪将人拉得老远,屋内静得只剩闲炉煮茶声。
叶蓁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谢祈安的眉眼,苦笑道:“小和啊……你…很像她。”
没等谢祈安回话,叶蓁突地捂住胸口,药性发作,疼得她直不起腰来,鲜血溢出了嘴角,谢祈安怎么止也止不住。
“母亲!”
“母亲!”
“娘!”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谢祈安泣不成声,细瘦的胳膊抱着她,硌人得很。
这孩子向来都是母亲来,母亲去,倒是头一遭唤她“娘”。
有子若此,值了。
“孩子,母亲……没,没什么好教你的了,往后万……万事小心。”她攥紧谢祈安的小臂,笑着说:“努力,活……活下去。”
叶蓁痴痴望着窗下草木,泪浸眼尾睫梢,她这一生也算是应了祖父那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逃之夭夭,其业针针。
真是讽刺……
谢祈安臂上一松,叶蓁含泪合了眼。
“娘!别睡!”
“求你了!”
“你看看我……娘!”
她无暇顾忌屏风后的人,只管撕心裂肺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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