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腥气弥漫在空气里,嚎哭声盘旋在耳边,江敬月屈起一条腿,闭上了双眼。
突然,周遭的哭喊声停住了,变成了低低的啜泣。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江敬月偏头,缓缓朝牢门外看去。
粗糙的木栏杆外空无一人。
她仰头靠着墙,轻蔑地笑了一声,懒洋洋道:“程兄,来都来了,还不敢见我吗。”
白色的方舄踏过诏狱潮湿的地面,品绿色的衣摆闯入视线,程则渊面容清秀,眉眼温柔,一如从前。
“你何时猜出来的?”程则渊打开了牢门,在距离江敬月不远处停了下来。
江敬月直勾勾看着他:“他们提早布局,便说明我们之中有内奸。秋蘅与我一处,顾清芳和周玉鸣都是直性子,若告密必会露出破绽,且他们并不知道我们那日的具体部署,怎会让严继春那般拿捏得好时机。”
“那就只剩了你。”她眸光中有不甘之色,“且你在我发觉严继春的奇怪之处后,还曾搪塞遮掩。”
程则渊以掌相击,目露欣赏:“阿月,你能在危险来临前的最后一刻识破这一切,我很意外。”
“可你看错了人。你把生的机会给了温秋蘅,她却没有如你所愿逃出宫,而是去昭明殿,在陛下与众臣面前,揭发了你,换她自己的活路。”
程则渊慢慢踱步:“她这一出反水,陛下很满意,他很乐意看到你们师生相残。”
他慢慢蹲下身子,坐在江敬月面前,紧盯她的双眼:“我也很乐意看到。她以后,会得到我的重用。”
江敬月冷冷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因为我听到了你们之间的故事,理解她之于你的意义。”他双目漆黑,“因你的信任而赢你,没什么让我好得意的。可若能让你一手调教出的人,违背你们多年的道,走上另一条路,我会很有成就感。”
“她不是我调教出来的人。”江敬月秀眉紧蹙,“所以另一条路,就是你在这短短几日内背叛我们的原因吗。”
程则渊温柔一笑,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感动:“你从没有怀疑过,我从一开始就背叛了你们吗?”
“你说要以身换太子时,眼中的笃定是真的。”江敬月别过头,不愿看他这真情流露的模样。
他伸手钳住江敬月的脸,让她直视自己:“还记得你在听雨楼说过的话吗?”
他控制了力道,江敬月并未感到疼痛,可看着昔日至友陌生的面庞,她只觉要喘不上气。
“你太天真了,有利则争,争则有胜,胜者则大权独揽。胜者会挑动下一轮的争,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实现自己的政令,所以党争之风从不停歇。所以先帝多年隐于幕后,要两党相争,制衡彼此,他的地位稳如泰山。”
他眸光深沉:“可你竟然妄想通过改制来肃清党争,来限制皇权。要依赖于这下一朝、下一代随时可被废除的东西来求吏治清明,你机关算计,筹谋权位,就是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江敬月忽然想起了先帝晕倒那日,他们在宫门口的对话。
猛推开他的手,厉声道:“你不认同我,你那套做权臣以制衡帝王的路就对吗!”
“你要大权在握,把持朝政,威压帝王,借党争控制百官,好实行你的主张。”她眼眸中皆是愤怒,泛起泪光,“我信你自有治国良方,也心怀万民,可你怎么保证,手握权柄后,你不会变!”
“又怎么保证,那些直臣清官,不会在你挑起的党争中无辜枉死!”
程则渊双目赤红:“因为我见过百姓疾苦,见过不平不公,我自信可以成为一把剑,斩尽祸国殃民之事。至于清官直臣,有用者,我自会保下;无用者,他们或许就不该踏入官场。”
“什么是有用者?什么是无用者?”
“凌寻鹤回到宁州,还能整顿盐务、匡扶民政,自是有用者。”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姚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懂审时度势,以卵击石,自是无用。”
江敬月冷笑连连:“还真是清醒到冷血。姚颜无党无派,替天下万民、替太子说一句谋反之事有疑点,虽不能翻案,可足以点醒无数忠贞之士,足以让万民意识到他苏修远得位不正,为来日昭雪太子冤情铺路。她这份大义与勇气,到你嘴里便成了愚笨之举。”
“依你所言,凌寻鹤猜出宁州盐引案后另有大人物,就该安分待在宁州,怎么还敢上京告御状!”
“你自也可审时度势,背叛我们,背叛老师!”
披散的墨发遮住了他半边肩膀,他低低一笑:“谁说我要为太子昭雪冤情?他如此软弱,枉费我们多年扶持,对着政敌都下不了手,他哪值得我们为他翻案!”
江敬月咬牙:“那你一开始为何选择太子!”
“因为太子的身后有宗法,有老师,有大批臣子支持。”他抚平袖袍处的褶皱,“我只是想支持会赢的那一方。”
他伸出手想抚平江敬月紧皱的眉,被江敬月别过头躲了过去。
“阿月,你知道吗,八年前,你初入阁老门下时,我对你并没什么印象。”程则渊默默缩回了手,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替你解围,暗中帮助,只是恼恨他们仗势欺人太无耻。”
“可相处日久,我看到了你眼中谋夺权位的野心,你不甘心只做老师的一枚棋子。”
程则渊神色痴迷:“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俩是一路人。一样的野心勃勃,一样的心怀天下,所以我喜欢你。很多时候,你比我更聪明,所以我愿意臣服,愿意看着你站到高处,这人臣的至高之位,我愿意与你共享。”
一声轻笑传来,程则渊不解地看向江敬月,她拿着手中的茶盏,恨道:“真想拿这茶水泼到你脸上,让你清醒清醒!你说叛就叛,我若与你分享权力,稍有不合你意之处,你便要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你的臣服我可受不起。”
“至于喜欢,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在你眼中,能配得上你的女子,必须也如你一样。如今发现所谓一路人不过是一场误会,就迫不及待要弄死我,这份喜欢,不觉得太好笑了吗?”
程则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看着江敬月:“你如今心里有苏行舟,自然不屑我的喜欢。谋逆前还要到陛下那求圣旨,为的不就是把他摘干净吗!”
“他如今恨你,你身死后,他也不会有半分难过,你不觉得可惜吗?”
江敬月也扶着墙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曾经我走上这条路,无人相伴,我也从不在意他人是否误解;如今我有了心仪之人,也不需要在乎他怎么看我,我求的是他安好,如你所见,已然得到了。”
眼前人承认得坦诚又大方,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身磊落。
“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程则渊丢下轻飘飘的这句话后,悠然转身。
“苏修远不会任你拿捏,你与虎谋皮,小心一败涂地!”江敬月声音尖利,霎时刺破了此刻的寂静。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出牢房时,温润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夕阳西下,一抹红色染在清音坊的牌匾上,给这笙歌曼舞之地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感。
“你们可叫我好找。”顾清芳摘下帏帽,气喘吁吁地坐下。
周玉鸣脸色灰败:“昨日宫里传出了江大人谋反一事,春绾姑娘说这曲馆也是阁老留下的,我们就火速隐匿到了此处。”
“真是可恶,出了这么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温秋蘅是大殿上公然叛的,程则渊都不知是何时就投了敌!”顾清芳愤愤道。
周玉鸣疑惑:“那她没提到咱们?”
“没,她只说自己与江大人同谋,事前良心发现,迷途知返。”顾清芳暗暗叹了口气,“昨夜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听说锦衣卫审了江大人一夜,江大人也什么都没说。”
“那程则渊也不该什么都不说吧……”周玉鸣小声嘟囔。
顾清芳冷笑:“他怕不是觉得咱们不配他动手。不过好在那杂技班子一看温秋蘅往昭明殿去,便急急出宫跑了,你也算得到消息溜得快,他们没抓着现行,就不能以谋逆罪处置咱们。”
“这一盘输成这样,又怎么办呢?”周玉鸣愁容满面,双手不安地来回摩擦。
顾清芳扬起柳眉,笃定道:“我这条命是江敬月咬死不说才换回来的,我必救她。”
周玉鸣看着眼前满面英气的女子,重重点了点头。
“二位大人,这件事还请你们都不要参与。”春绾适时开口。
二人疑惑地看向她,她强忍心内焦虑,缓缓道:“我家大人咬死不说,正是希望二位大人能够保全自身,还请二位大人理解她的用意。”
顾清芳与周玉鸣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了,这话……确实是在理。
“可我们总不能看她去死吧!”
春绾咬牙:“暂且只有等,等一个能救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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