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厚重的云雾化作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在低洼处汇聚成一处水潭。
“殿下,回去吧。”禁卫统领赵子郡早年间受过定王恩惠,撑着把伞靠近苏行舟。
苏行舟目视前方,眼神平静:“赵统领,陛下没说过可以打伞,若被有心人看到了,你也要受罚。”
赵子郡重重叹了口气,躲去了一旁。
雨水浸湿了衣袍,他纹丝不动,冷冷看着眼前的巍巍宫阙。
整整一天苏修远都避而不见,只是在日落西山后,命陈纮出来传了句话。
气势凛凛的掌印太监虚情假意地行了个礼,凑到他跟前:“世子殿下,陛下和小皇子昨夜受了惊,今日见不了您了。不过钦天监说,若有血亲肯诚心诚意祈福,好得能快些。”
“奴婢看这宫门前就是快好地,殿下不妨一试。”
这样拙劣的借口谁看不出来,可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能救她的机会。
瓢泼大雨渐成了滴答小雨,不一会儿停了下来。雨后的寒风掠过脖颈,冷得他打了个激灵。
天际的那轮月缓缓沉下,白光乍现,照在朱红色的宫门上。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幽长的宫道从一条细缝变得完整,陈纮从里面走出,身后还跟着一堆太监。
“哎呦,殿下这心可真诚,怎么还跪着呢,快快快,把殿下扶起来。”
青墨听见这话立刻上前,隔开了那堆小太监,扶起踉跄的苏行舟。
“陛下今儿已然大好了,这不命奴婢来请殿下入内。”
初升的太阳照在尚未干透的衣衫上,湿热难受,他从未觉得这条宫道如此漫长。
“怎么不给世子换件干净衣衫,你是怎么办事的?”苏修远歪在罗汉塌上,没叫苏行舟起身,睨了一眼陈纮。
陈纮揣摩着苏修远的意思,缓缓道:“殿下急着见陛下,奴婢说了也无用啊。”
“赐座吧。”
苏修远明知故问:“什么事这么着急见朕,可别说些兄友弟恭的恶心话,你做的事朕都还记着呢。”
“臣求陛下饶江敬月一命。”
“她都把你一脚踢开了,怎么你还念着她,真是丢皇室的脸面。”苏修远专往他肺管子上戳。
或许她所言皆是真,自己木讷冷情,又屡次三番误会她,确实不讨她喜欢。但这和他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
惟愿意中人安好,便是不负自己的心意,至于她怎么待自己,并不重要。
“她来救废太子,陛下却饶她一命,不正说明陛下宽仁为怀。”他直视苏修远,“也说明陛下对废太子一事坦坦荡荡。”
苏修远冷笑,扔了手里的折扇:“朕若是不宽仁,不坦荡,你们又要如何呢?”
“父皇何曾宽仁坦荡过,你父亲定王还不是誓死效忠于他。”
看着苏行舟面色一白,仿佛被人戳中痛处,苏修远笑得更放肆了。
“其实朕不讨厌你,可你为何总与朕作对呢,总要学我皇兄那副心软忠正的做派呢!”
苏修远在笑里回味出些儿时的经历。他幼年丧母那段时间里,父皇有了新宠,根本没留意他这个儿子。除了皇兄肯照拂他,其余宗室子都有些嫌弃自己这副怯生生又阴沉的模样,唯有苏行舟毕恭毕敬,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也从不因他无母妃庇佑,而轻视他半分,他心里,其实是拿苏行舟当兄弟的。
可这个人偏偏不与自己一道,行为举止学他皇兄,喜欢上的还是那个自己最讨厌的臣子,当真是可恶极了。
思及此处,几分恶意涌上心头,他幽幽开口:“我可以如你所愿,但凡事不能两全。”
苏行舟眼眸中露出欣喜,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浇了冷水。
“河州与洛州一带,总有些官员、富绅、百姓在议论废太子弑君的旧案,暗讽朕得位不正,你游历那些年,不是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吗,替朕把他们全杀了。”
太子曾在河洛二州治灾,深得此二地民心。
“若你能做到,朕便放了江敬月。”他嘴角扯出一丝笑,“会让她更名改姓,送入定王府,你盼的长相厮守,近在眼前。”
苏行舟隐在袖袍下的手攥得很紧,要他去杀那些忠义之士,无辜之人,要他去断掉太子翻案的路,要他手染鲜血,背弃道义。
恍惚挣扎间,他想起了江敬月的脸,想起宁州城初见,诚意伯府再逢,想起她说会与恶人斗法,想起她在诏狱力保定王府,想起雪夜里她对着凌寻鹤的那一拜……
半晌后,他忍痛开口,声音笃定:“臣不能从命。”
苏修远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冷笑了一声,附在他耳边:“无妨。朕亦会把江敬月赐给你,不过……是她的尸首。”
踏出乾祥殿,走在寂寥无人的宫道上,他深恨这宫墙重重里的至尊之人,更深恨自己的无力。
“世子殿下,恨意藏不好,可是会招致满门灾祸的。”
程则渊温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推开青墨扶住自己的手,猛地一拳打了过去。
鲜红的血迹自程则渊嘴角流下,他捂着脸,眼中略有些惊愕,可仍旧是淡然的神情:“殴打御史,伤得可是满朝文士的脸。”
“你也配提满朝文士,你叛师叛友,难道对得起所学的圣贤书。”
程则渊皮笑肉不笑:“可我不是忠了君吗,不是和你们定王府忠于先帝一样,忠于陛下吗?”
“三纲五常里的第一句,不就是君为臣纲吗?”
苏行舟冷笑一声:“忠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不过是那想做权臣的利。
“殿下自己救不出心上人,拿我发什么火,说到底,你不过是豁不出去。”程则渊神色中暗含了几缕嘲讽,“带上定王府的府兵,还有你那群江湖朋友,劫个诏狱,还是有些胜算的。”
他不是没想过,但母妃与汐儿都在京都,他不能自私到连累全家。
“其实,殿下的心上人也曾是我的心上人。”程则渊看着苏行舟微微发怒的脸庞,轻笑,“而且我和她,尚有个赌约,所以并不想要她死。”
苏行舟警惕地看着程则渊:“别绕弯子。”
“我确实有不被人发觉的法子救她出来,但却要殿下的一样东西相助。”
“是什么,但凡我给得起,都不会吝惜。”
程则渊高深莫测笑了笑,缓缓道:“你的命。”
空气似乎停滞在了这一刻,静得连微微风声都分外清晰。
苏行舟双眼发红,向他走近了两步,一字一顿:“成交”。
已经是第五日了,程则渊走后第二日,她被换了一间牢房,从前还能听到隔壁牢房犯人的呼喊声,如今却是静的可怕。更奇怪的是,今晚换班的守卫迟迟不来。
“咚咚”,“咚咚咚”,角落里传来熟悉的暗号,她在墙壁上回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她与春绾定下的暗号。
他们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她把小桌上的一壶冷水倒在用来盖的那块破布上,而后紧紧裹在身上。又摔碎了茶盏,捏了片瓷瓦在手中。
挥手打翻将灭未灭的油灯,火苗触到干草,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她缩在临近牢房门口的地方,任凭火光灼热手臂,也一动不动。
终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锦衣卫打开了牢房,开始救火。她从火光里迅速冲出,那几个锦衣卫不防,被她撞到了地上。
一人反应灵敏刚想拦她,手腕处却一痛,那碎瓷瓦上沾了血。
身后的锦衣卫紧追不舍,江敬月一路狂奔,在拐角处终于遇到了春绾他们。同样的飞鱼服绣春刀,他们竟作了锦衣卫的打扮。
“大人,快换上。”她将一套衣物扔给了江敬月,立刻与她身后追来的锦衣卫打在了一起。
解决完这里的人,江敬月看到远处隐隐的火光,这样子下去……冲不出诏狱的。
“我们得引开来人的注意。”春绾急道。
慌忙中,他们瞥见左前方的牢房里有一个死去的女囚,江敬月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铜牌,换给了她。
这是专为死刑犯而制的。
春绾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吹开后扔进了里面。
“快来人,第七十号在里面自尽了。”
赶来的锦衣卫只见火光,本来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事。一听第七十号都急了,这可是陛下要王室宗亲亲观斩首的人,现在死了怎么交待,都忙着开始救火。
场面混乱,几人也跟着去打水的队伍向外跑去,刚出诏狱口,却撞上了风尘仆仆、打马赶回的李舷。
“里头什么情况!”
“回同知,第七十号人犯放火自尽,兄弟们正在救火,我等瞧火势渐大,特向潜火队求援!”
李舷眉头紧皱,冷道:“速去,注意别把事闹大。”
江敬月等人正火速离去,却听得身后的马蹄声迟迟未响起,还伴有一丝吸气声。
别人不清楚,江敬月在李舷手下过了遭审讯,对这声音可太熟悉啦。
这说明……他已经想动手了!
她垂头给了春绾和几个暗卫一个眼神,电光火石间,他们迅速回身,刀猛得劈在他的肩上。
李舷肩上顿时绽开了一道血口子,他正要喊人,江敬月又夺过刀往他肋下一扎,疼得他瞬时说不出话来。
再抬头时便只能看到几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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