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盛,浓荫遮蔽,凉风穿过半掩的窗子,带来一室荷香。苏行舟放下手中的公文,偏头去看躺在床上的江敬月。
已经第五天了。自从那日之后,她已经整整四天没和自己说过话了。
这些日子以来,苏行舟都守在望舒轩内,连公文都搬到了此处,看着她紧皱的眉头,他低笑:“派人来看住你,那是囚禁;我亲自来守着,便是我们有情人相伴。”
夜间,他和衣躺在软榻上,静听着床上的呼吸声,心事重重,两个人都难以入睡。二人晨起常常都顶着乌青的眼圈,对视一眼,睡意未消,江敬月的脸上少了怨愤和敌意,苏行舟也似回到了从前,这便是一日内二人最和谐的时刻。而等苏行舟吩咐女使进来帮她梳洗时,这梦幻即刻被打碎。
江敬月若是要走出这间屋子,他也不拦,只是默默跟着身后,寸步不离。
“你若喜欢这花,我便在望舒轩内也栽一些。”瞧着江敬月盯着小桥边的蓝色绣球花发愣,他有意搭话。
可回应他的只是一阵风声和意中人远去的背影。
没关系,她什么时候愿意开口都可以,只要她平安,只要自己还能看到她就好。
起初江敬月还常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后来也渐渐平静,任由他目光灼灼,任由他跟在身侧。她再生气,也会好好吃完每一顿饭,有力气,才能和他周旋。
她唯一一次失态是前日的夜里,刚攒出的睡意被一声惊呼打断。她忙起身,匆匆几步端起烛台,向屋内探去。
苏行舟侧卧在软榻上,神情痛苦,脸色惨白,双手揪着衣袍,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里念念有词。
“别死。”
“我求你,再等等我。”
他……梦到了诏狱那一夜吗。
蜡油将将滴落,江敬月慌忙抬手一挡,蜡油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烧得生疼,惹得她低呼了一声。
这一声唤醒了沉迷在梦魇里的苏行舟,他睁着惊魂未定的眼,怔怔地看着举着烛台,眼底噙满泪水的江敬月。
她下意识想逃,却被苏行舟拦腰抱住。微微发冷的手立刻拿过她手中的烛台。
“烫哪儿了?”
江敬月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想缩回那只手。
苏行舟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去寻软榻旁架格底层的盒子。
“我幼时顽皮,好几次打翻烛台被烫到,母妃便命人精心调配了烧伤膏,药效极好。”他的指尖沾着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江敬月的手背上,“保证不会留下疤痕。”
粗糙的指腹挨着她的皮肤,并未引来想象中的不适,反而让她心安。她微微抬头看向他湿透了的鬓边,这样的长夜,他又度过了多少个呢……
苏行舟停了手里的动作,隔着窗外透入的月光定定瞧她:“你在心疼我吗?”她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有泪。
“别哭,一会儿落到伤口上,药就白涂了。”
江敬月好似大梦初醒,轻轻推开了他。
日子这般消磨着,也不是个好办法。
所以第五日,江敬月开了口:“你不肯放我,越发也不在乎长公主的生死了吗。”
好容易等来她说话,却都是为了别人,苏行舟气闷:“我没你想得那么冷血,她找你要解决的麻烦,我都会解决。”
是了,他如今得了苏修远的赏识,又有北境兵权在手,已然不是当日远避朝堂的定王世子了。
“所以呢,我之前的提议你答应吗?”
江敬月脸色一沉:“你扪心自问,你想当皇帝吗,你喜欢那条路吗?”
许是她说得太过直白,苏行舟愣了一瞬,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可我更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就像我明知苏修远让我去审太子时的恶意,明知这会让苏修远有多痛快,但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我必须去做。”
“他恼恨从小到大我支持太子胜过支持他,不满我的行为处事与太子一脉,所以他要让落魄的太子亲眼看到我,看到一个讨好他的违心之人,看到一件为了权势放弃原则,罔顾昔日情谊的可悲之事。”
他双目赤红:“你猜当时,我有多恨。”
还有宫门长跪那一夜,被程则渊拿捏的那一刻,以及在天琛帝手下战战兢兢的那些年……
“太子他没有怪我,只是劝我保重自己。可这话,当年我从四王叔口中已经听过到一次了。”
“你们或许都以为太子是为了保全唐言海留下的探子自尽的。”他盯着江敬月微微破碎的神色,“其实不然。他只是想到了那个为他传递消息的女官,在他眼中,他与那个女官的命同等重要,他愿意救下对方,以赎自己的满身罪孽。”
他垂头低笑:“多么好的人呀,可他为什么就不明白,没有权力,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苏修远不允外传的真相是,查出的与此案有嫌疑的十六名女官,均被毒杀,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案随着太子一死,彻底了结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给那位女官任何自认的机会。而我,却连通风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夕阳落下的余晖染红了窗外的半边天,苏行舟背靠着窗,像坐在一片血色里。
“还有向满京都的人宣称与你毫无干系,亲口在朝堂上称你为谋逆之人。”
“江敬月,我不想再经历这一切了。”
她匆匆别过了头,不忍再看他悲戚的神色。
第二日,她从睡梦中醒来,却没看到苏行舟。过了一会,门扉响动,她回眸看去,却见一个俏丽的少女站在那里。
这是……明华郡主苏汐怀。
苏汐怀细细打量着她,慢慢走上前来。眨着圆润的杏眼,半晌后恍然道:“原来,你是兄长画上的姐姐。”
苏行舟何时画过她?她迷茫道:“郡主说的是哪幅画?可否给我看看。”
苏汐怀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精致的匣子被打开,一副卷轴缓缓展开。画上女子身着绣着白鹇的青色官袍,神采奕奕,眉目间还残存些稚气。
笔墨早已干透,卷轴边缘略微褪色,这画显然有了些年头。
五品青色官袍,这是还在宁州城任同知的自己。
自己分明没有去过他的接风宴,苏行舟怎么会见过自己。
她的目光停在画卷上的一排小字,“幸游南国,遇一知音。”
久远的记忆冲破尘埃,翻越许多零零散散的碎片,终于回到了九年前。
“得你此语,我三生有幸。”
男子清越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落于灯火长明、雪花纷飞的那个夜晚。
“幸得清风送此语,我在宁州城中多了一知音。”
苏行舟……就是她当初引为知己的那个人。
难怪,难怪。
当初他们在诚意伯府初遇时,苏行舟神色惊喜,又在听到她那些有违法度的话后,满面震惊和怒气,难怪他拦在轿前,欲言又止。
难怪自己当年手持圣旨走入定王府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听到自己诉说思慕之情后会失态。
还有温宅后院里,他满眼期盼,问自己苦心揭破盐引案到底是为利还是为义。
他曾见过自己当年救下春绾,与权贵斗法,一身清正的模样,所以才不愿相信后来自己伪装出的汲汲营营、唯利是图的奸臣相。
他曾亲耳听到过自己引他为知音,所以痛恨他们错过的那些年,所以说出了那句“本该是一生一世,情投意合”。
原来少年时惊鸿一遇的公子,与而今深情恋慕的同道者是同一人。
他曾经一个人走过了那么长的相思途,自己刻骨铭心的两年,是他情深如许,朝思暮念的九年。
泛舟的那一夜,他说“敬月”二字最配她,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隐于权斗的真心,自己的面容在他心里,与过往尽数重叠。
泪水霎时汹涌而出,飞速滑落,坠落在地上。九年前的惊艳一面没有后续;两年前再度重逢,冲破误解,互生恋慕,又被一场宫变阴谋打散。
与他,两度结情好。
与他,尽处是遗憾。
门被猛得推开,她回身望去,苏行舟愣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盯着她手中的画,苏汐怀早已不知所踪。
江敬月微微一笑,泪珠盈满眼眶,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落。
她小心地卷起了画,放入匣子,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朝着苏行舟走去。
眼前人长身玉立,眉目如画,衣袂上沾染着露水清香与清幽的荷香。
如果没有朱王案,姐姐没有离去,或许,她会去寻他。
如果没有苏修远弑君,太子登基,或许,他们此刻已成眷属。
往事悠悠,都没有关系。此刻,他就在她眼前,她用这每一步,掩去这寸寸遗憾。
“苏行舟,时隔九年,我认出你了。”
她在离他一步之遥处站定,笑靥如花,一同九年前的那个雪夜。
接着如飞鸟投林般扑入他的怀中,微微仰起脸,目光真诚而大胆:“子衡,我心悦你。”
苏行舟回想起了前几日自己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他终于……等来了回应。
心如擂鼓,眼角眉梢一点点换上笑意。
他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动作轻柔无比,好像这是一场易碎的梦。
“这不是梦。”她微微摇头,被他的动作逗笑了。
既然红尘让他们情丝相牵,便就该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知道。”微哑的声音响起,“可这是我多年的梦。”
手臂慢慢收紧,他缓缓低下了头,吻上了怀中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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