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轰鸣,滂沱大雨顷刻而至。
江敬月倚在窗前,听着落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苏行舟瞧她出神,放下了手里的公文,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了张小案。
自打那日前尘缘分被揭开,二人便不再有嫌隙,之后这几日间,常常是执手相看,岁月静好。同时两人都很默契地没去讲之后何去何从。
“去年这个时候,我身在诏狱,有一夜的雨也如今时一样。”她以手支颐,神色迷离。
苏行舟放在桌案上的手微微一颤,江敬月注意到了这细小的反应,轻笑:“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吗?”
“我只是觉得一岁又一岁,世事弄人。”
他放松了些,语气恳切:“愿我们年年岁岁皆有此刻。”
雨幕模糊了视线,江敬月没接他的话,微微歪头:“你怎么知道我未死?”
“我发现李舷身上有受伤的痕迹,私底下打听了一圈,却什么消息都没得到。若是寻常办案受伤,何必瞒得严严实实。后来趁夜去他府上探查,发现他肋下的伤处竟是由锦衣卫绣春刀所致,下手果决,用力虽猛却无章法,像是不会武功的人所为,我当时便想到了你。”
他说得简单,可江敬月知道,李舷武功不低,能察觉出李舷受伤,他一定费了很多功夫。他不想说出来让她心疼的,她也不会揭破。
“苏修远在城门口加派了守卫,却始终一无所获,我便知道你一定还在京中。”
“恰巧此时,陆颐发现他的儿子陆绥是死于你手,要苏修远在你的罪状中加一笔。我自知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这陆绥必然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后几番调查,才知起因是为了争一个叫萝鸳的歌姬,沿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清音坊。”
江敬月忽想起他出征赴北境的那一天,喧闹街市上,她隔纱远望,他提缰回首。
“所以那一眼,你认出我了。”她笃定道。
苏行舟的如墨长发散在肩头,闪烁灯火映照下,容颜半明半暗,悠悠道:“当时的我还没本事护住你,不去清音坊寻你,你才能安好。遥遥一眼,足以慰我半载相思。”
“也足以,让我在沙场无所畏惧。”
江敬月垂下眼眸,耳后微红,听得对面竟传来声轻笑。又不服气地挑眉:“那世子殿下怎么刚见面时怎么火气那么大,又是传我问话,又是打断我弹琴。”
她抬臂指了指琴桌上的琴:“琴弦都让你按坏了。”
“你当时离我那么近,却连抬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他的手越过小案,牵住江敬月的指尖,“我气疯了。”
“总想着得让你在我面前原形毕露,可你定性太好,只能自己去施苦肉计。”
江敬月反握上他的手,像是拿住了把柄,佯装怒意:“那这琴赔不赔?”
“赔!”他眉眼温柔,“都算做迎我妻的聘礼。”
跳跃的烛火晃了江敬月的眼,她取来剪子,剪断了过长的灯芯,却没有接苏行舟的话。
“剪烛西窗,夜雨迎秋,我们来日方长。”他欣喜地看着眼前高燃的红烛。
夜色渐深,江敬月缓缓起身,正欲回头唤苏行舟早些歇息,却见他脚步一顿,身形微晃,差点就要跌倒。
“子衡。”江敬月回身几步,立刻扶住了他的胳膊,“是不是日日歇在这软榻上没歇好?”
与他和好后,他们虽然亲密了许多,可夜里仍是各睡各的。
苏行舟听了此语,半个身子都倚在她身上,唇角微勾:“那今夜……”
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他又紧贴着自己,江敬月脸颊微微发烫,又不满他故意逗自己,直视他道:“世子殿下是京都出了名的清冷俊美,共寝一夜,我自然不会亏了。”
苏行舟没料到她的大胆,白皙的耳垂处几分薄红,缓缓贴近她的耳畔,声音微哑:“今夜……我去隔壁睡。”
调笑的语调慢慢变得正经,二人间的旖旎也散去了些。
屋外寒气正重,江敬月替他披上披风,递了盏琉璃灯过去。
门扉合上,苏行舟才半弯下身子,抚上疼痛的双膝。丝丝寒意顺着骨缝爬入,今夜怕是不得安眠。
这是去岁宫门长跪与之后忧伤过度留下的后遗症,夜雨寒凉,勾起了旧疾。若是与她同处一室,夜间辗转反侧,怕是会扰了她休息。
这披风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眼帘半落,贪恋一笑。
一墙之隔,江敬月侧卧床榻上,神色清明,久久未入梦乡。
乞巧将至,京都内的男男女女都忙活了起来。意兴楼如往年一般,预备下了各色珍贵绸缎当彩头,请各家女儿登楼,于月下执彩线穿七孔针,胜者为得巧。各府也都在准备宴席,到时姐姐妹妹聚在一处,焚香听琴,亲制巧果,还有月下拜月娘。男女文士官员也准备着在七夕那日拜魁首,求个一举夺魁,官运亨通。
相比之下,定王府内就冷清许多,苏汐怀忙着管家理事,拒了各府邀帖,只简单备了些过节的东西。苏行舟怕被人发觉回京,也不愿在府内张扬,能与江敬月一处下棋读书就好。
江敬月觉得有些简单,便生了制巧果的心。油面糖蜜制成的果子,可送给心上人,聊表深情眷恋之意。
可她不通厨艺,试了几遍都没制成想要的花样,正懊恼时,却见苏行舟吃了个干净,连连称赞味道极好。
“这次的看起来比前几次的要强些,你再试试?”珠帘晃动,江敬月端了盘莲花状的点心,款款而来。
苏行舟立刻搁笔,净过手,忙不迭拿了起来品尝,却没有注意到江敬月深邃幽暗的眼神。
“我也算吃过了各类名点,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的。”他凤眸含春,“还请夫人传授我秘方,让我以后也能做来讨你欢心。”
江敬月听到“夫人”二字时微微愣了下,眼中飘过一丝酸涩:“好。那方子我已经写了下来,以后你学着做,等成功了,我定来品尝。”
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声不绝。雨后的寒意顺着窗棂飘入,苏行舟觉察出了眼前人的不对劲,正欲抬手去抓她的袖子,却发现浑身无力,半边身子都麻了。
“江敬月!”
看着眼前人平静无波的模样,他霎时了然,她竟然……给自己下药。
江敬月抱来一个软枕,又箍住他的腰,让他可以半躺在罗汉塌上。将他的披肩墨发拢在一处,理到胸前,又拿来绢帕,替他擦了指尖上粘的油。
“江敬月,你若敢走,今后我们……”苏行舟眼圈已红,拼命想抬起手却无能无力。
今后什么呢,他舍得与她一刀两断吗?
“此药名曰浅醉,三个时辰后,你会恢复如初。”她擦去苏行舟额前因挣扎而渗出的汗珠,声音微颤,“抱歉子衡,我们要分开一段时日了。”
“你曾问过我天琛七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拜入唐言海门下,为什么言姑娘会说我有旧伤,当时我没有回答,如今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天琛七年十一月,也就是我们相遇后不久,苏修远构陷朱王谋逆,一夕之间,朱王府败落,查抄同党、各类株连祸事迭起。因朱王府建于安州,清查则以安州最甚。安州府当时两党相争,都想凭此机会置对方于死地,我姐姐江述雪时任安州府同知,因不肯替一党作伪证,而遭同僚与夫君陷害,以朱王同党之名处死。”
“我连夜从宁州赶往安州,却只带回了她的尸身。不久后,当年我在宁州得罪的权贵报复我,此案牵连到了我的头上,幸得手下衙役通风报信,我才逃出宁州。一路躲藏,几经辗转,我也多次受伤,终在力竭前抵达河州,倒在了唐言海轿前。那时,他正与先太子在河州治灾。”
江敬月抚上苏行舟如玉的面庞,用指节轻触他紧皱的眉头:“自此,我成了他的一颗棋子,踏入了皇位之争的漩涡。他保下我后,将我调入安州,在那里我杀了构害姐姐的元凶,包括我那黑心肠的姐夫,我也结识了秋蘅。或许是看到了太多如姐姐一般,清正却难以善终之人,又或许是我还深深记得幼年时关于‘义’之一字的疑惑,我决心,去做一件事。”
“凭什么帝王稳坐高台,笑借党争收拢权力,玩弄群臣于股掌之间;凭什么要忠贞之人死于这一片肮脏污秽,无处诉冤情。我要手握大权,改革官制,让九五至尊也要受制于此,不得随心妄为。”
苏行舟眼中有微微震惊,渐渐忘记了挣扎。江敬月神色笃定:“这是我选的道,今生今世,无论成败,永不会退。我不能躲在你的羽翼下安然度日。”
“子衡,你一直想镇守边境,成一世名将,你不愿做帝王,也不适合做帝王。所以我不愿你受困京都。你的志向,不应因我,因害怕而改变。”
她目光灼灼:“我知你在北境这些时日,竭力选拔贤才,为己所用,将苏修远的人手明升暗贬,再过不久,兵权会全部落入你手。届时设法带郡主出京都,苏修远就不敢再轻易动你,昔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将一去不复。”
她伸出手掌盖住苏行舟的双眼,一手攀上他的肩膀,俯身轻轻吻上他颤动的双唇:“我们的步伐都不该为了彼此停留,等重归京都时,我会带来新的希望,我们都不会再受制于人。这一次,我有意中人等我归来,必定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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