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的震响掩盖了各屋室午课诵经的声音,玄明子盘腿坐在竹席上授课。
听见钟声,玄明子难以置信地站起来,课也不上了,老胳膊老腿跑出一道残影。
还留在经堂内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只听见门外弥留下的一声怒吼。
“季洱你个狗崽子,最好给我个不扇你巴掌的解释。”
蜀中春雪刚开始消融,人走在还覆盖半边雪的山顶上,足下难免沾惹上稀泥和一些细碎的芽末。
祖师爷比玄明子先一步到达山顶。
金铜人神像静默地笑看长天,季念昭从钟楼二层纵身一跃,刚落在地面,被两个老头子一左一右地围住。
老道士嘴唇一砸吧,咧出一口黄牙冷笑,掏着耳朵,朝季念昭腿弯轻轻踢了一下:“在睡午觉,敲什么钟!”
季念昭连忙作揖:“师叔,我的错!就敲这一次,下次不敢敲了。”
祖师爷捻着胡子,还是淡淡地笑,温和地看着季念昭:“季洱,我有预感离飞升的日子不远。在我离开之前,你沉下心来,放下这些凡间的俗务,跟随我修行。我才好放心地将不孤山交给你。”
季念昭刚要说话,一只横空抛来的草鞋“啪”地一声砸在他脸上,草鞋掉在地上,留下季念昭脸正中间的红色鞋印。
玄明子气喘吁吁,还没有走近,左脚踩右脚地一路小跳过来,捡起落在地面的草鞋,套在自己的光脚板上。
“我就知道又是你小子在搞事情。你敲金钟召集其他仙门的修士做什么?”玄明子唾沫横飞,拿食指点着他鼻尖,气得身体都在跟着抖。
七十二仙门有两口金钟,一只在不孤山的金顶,一只在稀云渡的金顶。除非遇到大典或浩劫,需要仙门修士合力出手,金钟一般不会敲响。一旦发出震鸣,哪怕是隐世的三五人小宗都能听见不孤山的传令。
这位才是真正会掏出鸡毛掸子追着他打的长辈。
季念昭干脆跪下来,可怜巴巴地拽着玄明子的袖口:“长川不能再这样拖下去,长老,师父,师叔,你就当我偏偏想插手这一次的争斗吧。傀偶班早就堂而皇之围住了皇宫,我们何必再虚以委蛇?”
“收起你这副表情。”玄明子揪住季念昭的脸,“玩先斩后奏玩出了花样,这一次又想撒泼让我们低头。”
有弟子从山径上朝这边跑来:“师祖、师叔,全来了——全都来了!古来稀云渡、神女观、骷髅吊诡楼、浸月谷的长老全都候在山门前了,还有仙门刚来,弟子还没来得及......”
“师父。”季念昭扭头看祖师爷。
祖师爷的话在七十二仙门中有足够的份量,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他需要靠这个让那些仙门出山镇压长川。
玄明子纠结到太阳穴发胀,只得搔了搔杂乱的头发。
祖师爷拍了下季念昭的头顶:“那就叫吧。让这些仙门的掌门来后山灵官殿,我亲自会见他们。”
“你就宠他吧。”玄明子一扬拂尘,嗤之以鼻。
“如果子君当年不是这样的性子,我也不会让他来坐不孤山的掌门之位。”
祖师爷朝天空一挥袖,盘旋的白鹤落到几人面前,他笑着的时候雪白的胡子飘在凛风中。
“有人修仙为名,有人为利。能坐上不孤山的掌门之位的人该是胸怀博爱,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
季念昭原本跪在地上,倏地昂首看向蜀中群岭。
他们都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祖师爷发话,不孤山的立场已定,南朝的魔窟将交由他们仙门封印。
季念昭的目里亮起光芒,有初春的绿意。
傀偶班的修士们也接到了不孤山的号令,但他们并没有离开金陵。
往年宫内这个时候会办春日宴集,今岁却只有朱红的宫墙。
南皇冬至的时候秘密召见了内臣,已经好几个月没在朝堂露过脸。为了稳定民心,皇后娘娘还是强撑着憔悴的花容,召了一些女眷入宫赏花。
邀请众人一起赏的无非是宫内名贵的那几盆花,连品种都跟前几年的一样。
皇后挂着笑安抚各家贵女,脸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哪怕在群芳里,也依旧寂静的像凋零后的春天。
阮天月来之前听秋焕说了阮家的消息。冰轮如今在长川前线,太子心善,重新用了他们阮家,如今陛下身体抱恙,朝野的势力暗中早在重新洗牌。
阮天月倒没有想让阮家有朝一日能重新立足金陵,她只是希望家人都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生活平顺。
一群黑白道袍的修士从花.径后走来时,皇后娘娘的面容更加冷,不禁皱起眉头。
阮天月不安地坐在皇后右手侧,猜不透谢皇后让自己坐在她身边的心思:“皇后娘娘?”
谢皇后金步摇微动,朱唇淡淡地笑,眼角细碎的纹路显出几分慈爱:“无事,继续吧。”
帝王寝宫。
满屋子的宫女纷纷跪下,那些药碗瓦罐摔在地上,瓷片“哐当”脆响后。
南皇一巴掌拍开了面前修士钳制自己的手。
长时间的卧榻让南皇露出的皮肤有些惨白,那张和谢尘钰一样明艳甚至更为凌厉的面孔异常沉静。
南皇撑起上半身,和傀偶班的修士默默地对峙,半晌后才抹去嘴角的血,看向众修士身后那个笼罩在黑色罩袍下的人。
黑衣人缓慢穿过一众黑白的道袍,蹲在南皇的床边,拾起一块碎裂的碗片,举到南皇眼前。
“陛下,你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你能熬过这个冬天,很不容易吧?”黑衣人握住南皇的手。帝王眼窝深陷,那双琉璃一样的瞳还是涌动着看不清的暗流。
黑衣人满不在乎:“陛下,你已到油尽灯枯之势,哪怕是仙门的奇药也无力回天。”
“除非他们能医活死人。”黑衣人的指甲掐进南皇的肉里,起身凑近,语气里透露着疯狂,“没有人能救你,除了我们。傀偶班最擅长什么,想必陛下早有耳闻。”
“傀偶班有一道奇门技法能够化木偶为生人,拼凑出一具能容纳你魂魄的肉身,哪怕陛下只是凡胎,也依旧能不死不灭。”黑衣人拱手,宫女从门外端来了两碗药。
黑衣人呈到南皇面前:“这里有一碗毒药,一碗能续你命的灵药。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昭告天下,归顺北魏。”
南皇垂眸,看着那两碗药。
黑衣人双手摘下自己的罩袍,露出袍子下温和的面容。
南皇看清了他的脸,手背刹那青筋暴起,急促地咳出两嗓子暗红的血。
他揪住床沿,床单皱缩成一团:“江拂西!”
江拂西扳开南皇的手指,用自己的掌心裹住他的手,亲切地勾起唇角,眼角下压:“南皇陛下,我是亲自来的,足以见得北魏的诚意。长川占了南朝大半国境,已经难以收场,太子殿下每日在前线搏命,能不能活着回到金陵都是问题。”
“陛下主动归顺于我,北魏不仅会出手帮忙平定长川,陛下还能得到长生,到时候去仙门逍遥快活了,还管这些凡间的烂摊子做什么?你知道金陵之外,多少城池起兵造反吗?皇后怕陛下忧思过重,瞒着你呢。就算没有北魏,谢氏的皇权也难以维系下去。”
江拂西端起灵药,修士又拿来笔墨和诏书。
江拂西让修士退下,笑着说:“饮下这药能让陛下当即无痛无病三个时辰,不如去朝堂上亲自和大臣百姓们说。”
南皇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碗灵药,他揭开被衾,枯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春日里的深宫。
“扶着孤。”
他没饮那碗药,侧首唤一旁卧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们。
终于一个胆大的宫女站出来,抬起南皇的半边身体。帝王吃力地在房间内挪动,走向那扇窗户。
江拂西还站在原地,等待南朝的陛下,这里早就埋布了数十位傀偶班的修士,天罗地网包围住帝王的寝宫,连察觉到什么的皇后也无法破开傀偶班的阻拦入内。
窗外绿肥红瘦,庭院的池塘里还有锦鲤在游弋。金银殿的殿尖从这个位置也看得清楚,有挂着的彩色旗幡在风里招展。
这些朱墙黛瓦里建构起的岁月,就像是一场倥偬的大梦。
南皇摸到窗边,咳喘声不停,他摸到窗台下的暗格,横生出一股力量,骤然拔出暗格里的佩剑,转身朝江拂西的脖颈劈下。
剑使得迅疾准狠,身影一霎那就掠到江拂西的跟前。
江拂西只能眼见这刀锋的残影,紫电乍起后人就会裂成两半,根本来不及抵挡。
傀偶班的修士赶紧阻拦,十几道灵气从四面八方来,猛力压住南皇的胳膊和大腿。
纵然这样,江拂西眼前一红,手摸上额心,有些湿润。他看向指尖,全是血。
南皇没有更多的气力挣扎,被傀偶班的修士围住按在地板上。
那些寝宫里的宫女站起来想出去唤人,尖叫着要逃命,还没跑到门口,已经被修士解决。
江拂西端起那碗毒药靠近他:“看来陛下是不愿意了。”他蹲下来要把碗沿塞到南皇唇边。
帝王的长发沾染了血色,凌乱地垂在肩后,握着长剑的手没有放松,一剑斩断了身上的灵气。他仰起头,江拂西却已经站起身,没有再给南皇扼住自己要害的机会。
长剑没有挥向江拂西。
装有毒药的碗砸在地面,发出一声碰响。
洒了一地。
南皇握着剑柄,剑的另一端却已经贯穿了他自己的胸腔。帝王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在江拂西和修士中间,抽出剑,轰然倒地。
他沉着眼看向这些人:“这道胸口的伤,就是要告诉孤的臣民,他们的陛下是被北魏和仙门逼死的。”
南皇一手撑着剑,单膝跪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从单薄的白衣下涌出,很快流淌了一地。
一身白衣也尽数被染红。
他阖上眼,倚剑,就这样单膝跪着,直到身体僵硬。
哪怕是加急的信件,从金陵到长川也需要一旬的时间。
谢尘钰牵着马缰,展开母后寄来的信件。这封信上终于坦露,哪怕用了仙门药谷的方子,南皇的情况也没有好转。加上几年未见,为人父母倒底思念得紧,希望皇儿择日回金陵,让她做娘的可以看一眼孩子。
他在夜色里上了马,带着一小队亲兵,谁也没有告诉,飞快地朝金陵驰奔。
昼夜不停,已经行至一半,一只纸叠成的鹤鸟忽然停在谢尘钰的肩头。
谢尘钰勒紧马缰,队伍停下,他展开纸鹤。
是不孤山的来信。
季念昭在信上说,仙门已经谈判妥当,为了防止再生变故,艳红窟和岫城的生死阵封印会即刻开启。他们仙门的修士会作为主力,希望南朝的军队能做好作战的准备。
“吁——”
谢尘钰踩住马镫,不知道怎么平复自己的情绪。
星分平野。
谢尘钰使劲地凝望着前方的官道,通往金陵的方向,再回头看向长川。
皎洁的月光照亮连片山丘草甸。
谢尘钰咬紧牙关,马蹄重新踏上来时的路。他挥鞭策马,招呼身后的侍臣:“调头,回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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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二十二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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