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走过去把桃枝递给季念昭,季念昭不明所以地接下。谢尘钰没明说,扭过头,看向身侧的谢余。
南朝商贸运输原本以陆路马道为主,重要的关隘附近,有西域来的胡商聚集,绫罗丝绸各地风物也都往这几处地周遭的城池运送,商贸经济发达,民生康乐。
后来长川骨窟侵占的城池中,有五座曾经都是南部运往西域和西北地重要的贸易周转地。如此一来,陆路商道必须拐个弯绕开,越往西崇山峻岭越多,要开道就越难。军队粮饷都吃紧,朝廷如果拨出那么多银子重新修一条贯穿南朝的马道,又是一次大出血。
金陵的官员都在进书,最稳妥的法子是等这次战役熬过去,再慢慢恢复南朝的经济。
谢尘钰却持相反的意见,他力排众议,连续半个月传了好几封献言回京,想要大力推行官道的重建。南皇对太子的进言没有表态,朝中党派支持稳妥政策的依旧占多数。
募民兴利,较之收紧朝廷的拨款,谢尘钰更希望官府主动招揽那些荒年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做工。这些百姓一来没有活计,二来只能靠官府的救济勉强维持生活,闲人多滋生的混乱也多,对于地方县官都是不堪重负的冗余。那些被逼入山的强盗匪寇,如果没犯杀戒,皆不计前嫌,纳入工部下的名册中。
谢尘钰盘算道:“山贼用重金招安,编入兵部,绝大多数百姓本身并无谋逆之心,只是难以求谋到一条生路,不得不被逼跑进山林中自立营寨,不如给这些百姓指一条明路。清河此地的县官率先用了这个法子,成效还不错,清河治安的风气好了许多。”
谢余是朝中难得站在太子这边的官员,盯着谢尘钰的眼睛道:“坐以待毙不是良策,朝廷财力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广州循州这两地因为岭南山脉的隔离,当地民生并没有受到鬼魔太大的影响。不如建造更多船只,把扬州金陵连年来囤积的玉石丝绸从海路交由胡商运送。”
谢尘钰将目光落到谢余身上,由衷道:“建立渡口商岸也可以安置一批流民,将金陵附近的难民迁至海岸一带。路上鬼魔多,反而不如行海安全。届时雇一些仙门修士为船队护航,这条路子可行。”
他们正说着话,天开始落雨,雨水有些清寒。
几个人边交谈边让小厮撑伞,季念昭自己撑一把,不走他们身边,但谢尘钰偏要探过去和他共撑一把伞。
谢尘钰身量更高,他弯腰缩进伞下,额头微微一动就能撞上伞骨。
一把小伞下两个颀长的身姿,显得空间狭小逼仄。
伞骨握在掌心,季念昭目不斜视,悄悄抬高伞柄,往右边倾斜,露出自己头顶小半边淡青色的天空。
罢了。季念昭看着迅速湿透变成暗色的左袖,心里微微叹口气,给自己掐了个屏障避雨。
“但要真的推行下去还有几难,最难的在于地方。光朝廷颁布诏令,并不能真的落在每户头上,荒年做假账上报的官也不少,虽然有监察的官员,以礼约束以法威逼,掳掠良民的官员和士兵一律当地痞严惩。”谢尘钰也握住伞柄,掌心覆盖在季念昭手背,淡淡地道,“但天下一乱,真的要把手伸到最底下却也难。”
“有些地方的土豪老爷,真不知道自己是吃的是谁身上来的油水,朝廷派下的东西收回了,谁也讨不着好。”谢尘钰眼里划过冷意,一挥袖,“愈发贪婪不知收敛。”
“不如趁机让更多的寒门学士进入朝堂。”谢余从前性情孤僻,永远都在京中贵胄子弟的外围,但谢尘钰器重他,有了太子撑腰,他在朝中的势力也渐渐能和戚家比肩。
“将近六年的动荡不安,南朝渴求新的人才已经良久。经学取仕注定推行不下去,那便让各地的百姓自己推出乡里有名望的寒士,由朝廷给权,可以越级向上进谏,既起到监督之用,更能辅佐地方实行。”
“有才者留下任用,徒有虚名者罢免,总能牵制地方豪强一段时间。”谢余身后小厮手一抖,没有握稳伞柄,谢尘钰厉声呵斥小厮。
雨水下得大,发须被雨缠湿几缕贴在谢余的眼尾。
谢尘钰让谢余赶紧去更衣:“你身子一向弱,要好好调理才是,今日淋了雨不好,赶紧换件干爽的。”
谢余拨开脸侧的湿发,轻轻地笑,“承蒙殿下的恩信。”
“日后还要舟安多多辅佐才是。”谢尘钰指节紧扣,偏过头,认真瞧他,“舟安,你有惊世才。”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季念昭正趴在窗棂前拨弄一盆兰草的叶。
他有自己偷藏的小癖好,过去在山门里就喜欢雨夜一个人跑到长廊下坐着,听雨声,听困了就地入眠。尤其是春日夜雨,淅淅沥沥地落进池子边,去岁的枯叶堆里,滴在青瓦上的声音最脆亮最好听。
季念昭本来打算枕着雨声入眠,但他今夜却辗转反侧有些失意,等反应过来听不见窗外的动响时,推开窗,只剩下留有些微水痕的瓦花盆。季念昭仰首,云雾早几个时辰已经散开,后半夜风清吹开了整片穹顶。
满天的星斗在沃野之上低得就好像要坠下来。
那些璀璨的白点连结成勺状弓状,瓜分了天地,银河汉水浅浅地流动着,像垂野上一条缥缈的玉带慢慢流转。紫微星宫,三清胜境,季念昭其实不知道那些飞升的修士最终去了哪里。
三十三重天的仙官渺无音讯,这些星斗真的就是人间窥探神仙的道口吗?
季念昭无知觉地搓捻着兰草叶。
那个地方是他们无数修士穷极一生不顾一切也在追求的大道,超脱凡俗飞升上界。
屋檐上传出一声动响,瓦当缝隙里本来积了水,这下一股细流全淋下刚好落在季念昭眼前。他轻点台阶跳上屋檐,那里躺着个青年正在看天。
谢尘钰身旁堆着几个酒坛,盘腿坐着,看向南边亮着的那颗荧惑星。
金陵就在长川的南边。
谢尘钰一动不动看着的地方,是皇都的方向。他今夜爬到院内最高的屋檐,只是为了趁着雨停后天气清,登高也许能看到荒原背后再远一点的金陵。
季念昭蹑手蹑脚地坐在他身边,他没有开腔,任由宁静和风从两人的手臂间穿过。
谢尘钰拿过酒坛,对着黄天举起一碗酒,他没有偏头,却想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出口,眼角却已经淌下了两行清泪。
“今夜不用挑灯,月光已经照亮了人间,有双眼的都看得清脚底下的路。”
“我看得清那条路,从这里一直出城门,跨过一条大江,坐渡船行两个日夜,再往南边走,就快到了。我看得清,瞎了摸也摸得清。”谢尘钰匆忙拿袖口擦了脸,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但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眼眶微红。
他极其轻地垂头笑了一声。
“但我回不去,我渡不过那条江,走不完那条道。长川不平,北魏不除,我没有脸面回去。”
谢尘钰的声音飘忽在风里。
“我想回家。”
他似乎卸下了在外人面前的伪装,凌厉的神情渐渐浮现出一半颓唐一半迷惘。
季念昭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句话,此刻说什么都好像显得有些无力,他抬手摸了摸谢尘钰的头,指尖替他揩去了眼角湿润。
这下,谢尘钰不看长夜下的山河,尽看季念昭了。
玉山上京,渺渺金阙。
季念昭向后一倒,大咧咧地躺在瓦檐上,一脚踢开酒坛,枕着头看满天星斗,说:“也许上界会有仙人吧,各家飞升后的祖师再也没回来过,有记载的书里说过有三十三重天,漫天大大小小的神官也说不定。指不定哪天就有神仙下凡来救世,不让你我出场了。”
谢尘钰手伸到唇边,破涕而笑:“尽做些酣梦。”
“你想要飞升吗?太子殿下。”
季念昭偏过头,夜风有点轻微的寒凉,他翻了个身侧躺着看谢尘钰,“我记得你十五岁时说‘要斩妖除魔’。”季念昭学着谢尘钰当时的腔调,站起来夸张地说,“要做仙门一流的修士,而不是太子爷。”
“哈哈哈哈哈哈哈。”季念昭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
谢尘钰脸颊噗地绯红,伸出手臂去捉季念昭的唇瓣。
“旧事休提。”
谢尘钰的耳根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嚅嗫。
季念昭不说了,谢尘钰不回答他也知道答案。
不孤山在金陵也埋布有眼线,南皇已经很久没有露面,等待谢尘钰的是整个南朝的重担。
谢尘钰清嗓,唱起金陵流行的童谣:
“月牙儿弯弯,赶夜路。
月牙儿黄黄,撑舟渡。
月牙儿藏藏,唤阿母。
月牙儿圆圆,九州舞。”
他攀过来,也趴下,脑袋歪在胳膊里盯着季念昭,手上的力气逐渐撑不住脑袋,半寐着眼,困意渐渐袭来。
“天穹最亮的那颗星是故事里哪个仙君的宫殿?”谢尘钰其实知道的,太子都会学习星象卜卦,他只是没话找话,想多听一会儿季念昭的嗓音。
“那个是天狼星。”季念昭拿食指和大拇指圈住那颗星,在眼前比划了一下,“二十八星宿中的一把大弓。”
“再等一会天亮之前,南方天会出现一颗赤橙色最亮的星,那是启明星。南边最亮的星宫,顺着它的方向,正下方就是金陵。”
季念昭顺道讲起玄奇异志里有关各个神仙的故事。
“启明星上的太白金星,据世道传最开始是个弹琵琶的女神仙,后来被安了主杀伐的武神名头,不知怎么又传成了白胡子老头。”
谢尘钰突然翻了一个儿身,仰头看着楚河汉水:“师尊你说,人死后如果没有魂魄,会去到哪里?”
季念昭愣了很久,垂头沉思,最后低声说:“人们的记忆里,天宫里,星河汉水里。夜深时抬头,也许就能看见他了。”
在每一段时间上,每一寸思念里。
谢尘钰沉默着哂笑,又灌了两口酒,他平日吃酒就发晕倒下,如今却灌不醉自己。灌醉了也骗不过。
“夜还未尽,你不如再和我说说牵牛织女的故事。”谢尘钰撩住季念昭的一缕发丝把玩:“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仙凡殊途的爱情,我还想听。”
季念昭:“......”
“我困了,你不睡,我还要睡。”
星河欲沉落回西山,旭日又要晃上天幕。
谢尘钰彻夜未眠,天微微发红的时候,他用手遮挡额头上的微光,固执地盯着那颗启明星,眼帘却不抖动一下。
天一破晓,季念昭就翻身下了瓦檐。
季念昭也看向金陵的方向,突然再也不想磋磨时间,任凭那些仙门相互说些漂亮的场面话。
他现在就御剑回不孤山,去敲响不孤山顶那口金钟,去唤来众仙门群龙之首谈判。
等平定长川之后,南朝的军队将再无后患,到时候谢尘钰就能举全部兵力把北魏人逐出南朝境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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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夜深私会广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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