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模仿,姑且算作搞怪,两个人模仿,也许是脑子患疾,当予以同情。此刻周围无数张脸一起模仿,场面就异常诡异了。
一半的城民饰演小贩,另一半的城民饰演戚宁安。
无数道音浪交叠在一起,吵得季念昭脑瓜仁生疼,要被这两股声音撕裂了。
戚宁安显然也承受不住周围这么古怪的氛围,就算不得不撕破脸面,一个人对战满城的恶鬼,还是在长川骨窟的腹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戚宁安摸向荷包:“我赔你银锭,这摊上的货物就当我买了。”
身侧无数个“戚宁安”一齐叫嚷:“我赔你银锭,这摊上的货物就当我买了。”
戚宁安忍无可忍,对着人群疯狂摇扇子,试图用白驹扇开辟出一条甬道来:“别学我说话!”
人群又凭空摇手腕:“别学我说话!”
“......算了。”戚宁安两眼一抹黑,不再恋战,用武力强行挤出人堆。人群紧跟他行进的步伐,挤得水泄不通。他走一步,周围人又走一步。
小贩把银锭放在满口黄牙上一咬,闭上黑洞洞的大嘴,脸上那颗眼珠子滴溜溜地冲着戚宁安望。它谄媚笑道:“爷啊,小心三更天,我们城里有夜禁。”
“夜禁?”戚宁安被熙攘的人群挤来挤去,简直寸步难行,他掏出芥子袋中的莲花水钟,费力看清时辰,挤声骂了句:“还有一刻钟。”
就到三更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人群已经裹挟着他到街道的另一条。
戚宁安扭头,看向城墙阴影下小贩,它也不收拾身下的一堆烂摊子,两人的目光立刻相接。它回应得太及时,就像......就像从刚才两人分别起小贩就一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视线从未挪开过。
戚宁安撑着好几人肩膀,跃过它们脑袋,落到小贩面前,问:“你确定夜禁?这满街的可围的都是人,一刻钟之内也不见得会有人散开。”
小贩咧嘴笑着,唇边勾起的角度都未变:“这是大人们的规定。”
“百鬼夜行,生人不得上街。他们都得死。”
“还有半刻,大人们就该醒了。”小贩收敛了笑容,蹲下去迅速把散落一地的货物捡好,匆忙推着小车往巷子里钻。他脸上从刚才的幸灾乐祸陡然浮现出恐惧的神情,这时候反倒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了。
小贩一边吆喝一边往居民楼里钻,“子时!子时!要下大雨咯,都把自家的衣服收回屋,夜禁要开始了!”
戚宁安看着小贩撒开腿,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溜烟儿没影了。
他摇扇嘟囔道:“哪里要下雨了?这天清风明月,目里可见的晴朗。”戚宁安说完就不吱声了,显然他也和季念昭一样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座城外都是黄沙,又有风吹过,不可能空里没有细微的流沙鞭笞。
但戚宁安伸出手捞了一把,风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手心的异样不得不使季念昭也多想。
空间错位了?还是说这座城池连城墙包罗的穹顶都被一层结界笼罩?
这样实力的妖魔鬼怪并非没有,季念昭上一次与这群恶鬼对战,是只身封印长川骨窟时,他散尽自己满身的修为,一步一染血,淋漓的腥风血雨,或他的,或妖鬼的,硬生生劈开了一条史无前例的道。
仔细想来,也可算得八十年前上一世了,直到明昆君肉.身溃散,成了一抹孤魂野鬼,在尘世间转悠那么几十年,差一点连魂魄都保不住了......
季念昭紧盯莲花水钟,时间在飞速地流逝。
还剩下黄豆粒大小的水滴卡在颈口......马上......马上就要到三更了!
戚宁安腰间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正在犹豫是留在街上,见一见所谓的“大人们”真面目,还是先躲进街中坊内,并没有去管腰腹处的物件。
梆、梆、绑。
三更天到。
季念昭只是处在当年幻境中的一抹魂魄,此时却感到有些不安,他浑身鸡皮疙瘩乍起,泛着恶寒。
万人空巷的街头,众人癫狂的模仿行为听到敲钟声的刹那一下滞停,它们好似恢复了神智,通通变回了正常人。
靠在两边的人流水似得往屋檐里钻,口里大嚷,“来不及了!得赶紧入寝休憩!”有被堵在人群当中的百姓,一时半会儿根本跑不回屋下,季念昭和那人绝望的视线对上。
它颓然地挥舞双手:“一切都来不及了!”露出一抹凄惨的笑容,竟然边哭边抹眼泪,再仰着头把眼泪憋回去,奋力推了推前面堵死的人群,纹丝不动。
满街的百姓,此刻就像恶臭发腥的沙丁鱼,在一兜已经打结的网里垂死挣扎,摇摆着软成长条的身躯,寻找任何能提供庇护的地方。
背后传来极小的轻呼。
“小将军,进来吧,来我这屋里躲一躲。”
戚宁安的小拇指忽然被一只透凉的手勾住,那方只在半掌宽的门缝后露只眼睛,黑洞的看不见脸,稍微用力一拽,就把戚宁安拖了进去,门板瞬间打开又合上。
戚宁安跌落进狭小的黑屋中,他拎着扇子,问手心牵连着另一头的那人:“这里点灯没问题吧?”
“小将军,没问题的。”
“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它们就不会听见的。”
“况且它们不轻易掀开别人家的屋顶。”
“这些大人们看不见?”戚宁安掏出火折子,在百姓递来的干稻草丝上划拉两下,挑起一抹微小的红色火苗。
火光照亮屋内,戚宁安仰首对上两双黑亮如紫葡萄的眼睛。
拉戚宁安进屋的是两个小姑娘。
她们正手牵着手,一个头上簪着木头雕的杏花,另一个垂着两挂银铃铛,脸蛋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像两枚苹果挂在脸上。姑娘们互相对望,笑着把身体躬缩成虾米。
一个说:“因为它们死的时候,眼睛被人剜掉了。”
戚宁安问:“大人们是因为失去眼睛,流血而亡的?”
另一个摇头:“它们活着的时候太痛苦了,知道自己死后一定会变成恶鬼,弥留在凡界。于是央求收尸的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眼睛剜掉,那样就不用千百年一直凝望着人世间的苦难。”
戚宁安接着问:“你们知道大人们的来历?”
两个小姑娘悄悄把肩膀挤在一处,一个胆性更大些,脆生应道:“当然不知道。但我们能通灵,这些都是用通灵符得到的消息。”
“通灵?”
头上簪有杏花的姑娘咬着下唇,从角落里掏出两柄剑,摆在戚宁安面前。
发髻挂铃铛的小姑娘晃了晃脑袋,铃铛里的铜珠早被掏空了,没有半分声响传出,她礼节性地朝戚宁安抱了抱拳:“我叫元称称。”
“我俩从前是稀云渡那方的修士。”
“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另一个姑娘躲在元称称背后,探出头,小声补充道。
“三个月前,我们接宗门的命令,特意出发赶往此地除魔,不过没救下这城人,反倒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元称称眨巴下眼,她们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因为救人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姑娘们也似乎没觉得可惜。
元称称把两柄剑全塞进戚宁安怀中,“我们会全力帮助你破开城门,只有两个请求。第一件事便是让这群困在城中的百姓们超脱往生,第二件是帮我们把剑捎回宗门。”
戚宁安摩挲着银亮冰凉的剑鞘,噗嗤声后笑说:“我可能也出不去了。”
元称称眼神执拗,半点都不挪动:“我们俩都知道你是明昆君的弟子,你还是南朝挂帅出征的将军。你不回去,南朝怎么办?你一定会回去的。”
戚宁安哑然失笑:“你们继续说。”
元称称把后背抵在门口,门外刚才还是万里晴夜,这会儿已经有倾盆的大雨砸地声,还有四野八荒的敲门砸地声,凄厉哀嚎讨饶,以及某种......季念昭侧耳细听幻境传来的动响,是很闷很重的脚步声,稀稀落落的,前后有好几批。
“来帮忙抵一抵门,那些找不到家的鬼魂会随意破开任何一扇门。有了门和窗,还得有支撑的房梁,这样才算是一方遮蔽的小结界,一旦失去门,屋内的空间就和外面的大街相连,失去了界限。我们也会被算入行人的范畴。”
外面的撞门动作愈来愈急,哀嚎也更惨烈。元称称不忍听下去,死捂耳朵,疯狂地拿后背抵住门板。
戚宁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都是君茶饿鬼?”
另一个小姑娘也一声不吭把背靠过去抵住门,葡萄般的眼里亮得有水光,她轻轻点头:“我们是。我们的死状也挺惨的。”元称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笑了笑,不再继续往下说。
元称称故意气鼓鼓地摇头:“我们好歹也是修士,虽然比不得你,死后也必定是只善良的鬼。况且就算在这座城里我俩是只臭名昭著的死鬼,在稀云渡里,我们也是师尊的心肝,师兄们的宝贝师妹。这三个月来,他们一定着急找我们俩。我俩可是有人想找也找不到的小师妹......再也找不到了的。”她说到后面语无伦次起来,声音逐渐呜咽,抽泣了几下。
另一个小姑娘安抚地拍了拍元称称的肩膀,还是扯住戚宁安的袖子:“今晚躲过后,天亮时大公鸡一叫你就赶快跑,不能进入任何一间房子,只能待在街上。我们两个白天会失去神智。”
元称称镇定下来:“我怀疑是大人们的缘故,它们夜里在街上觅食,白天就躲在屋里。到时候,我们的眼睛就是它们的眼睛,到了白天,它们就能睁开眼看见了。”
“所以到时候绝对、绝对不要进入任何一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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