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楼上的弟仔醒得很早。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早上七点就能把苏淼淼吵醒。
有关弟仔的复杂情况,她昨夜消化得并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凌晨两点才睡。
才睡了五个小时,她还是有些发懵。
她叹了一口气,呆呆的坐在床上。
尽管粉色的窗帘做的百分之七十的遮光,但是盛夏早晨的太阳还是能让整个房间处于视线可见的光亮中。
换下小熊图案睡衣,她穿上短袖和长裤,去厕所洗漱。
拿着牙刷一边机械的在牙齿上上下摆动,一边想着昨晚妈妈在她写完日记后进她房间和她说的话。
妈妈的声音里鲜少的温柔。
“淼淼,妈妈知道家里突然住进来一个男生你可能不习惯。”
“但是,弟仔也就住这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就走了,所以你就忍忍先。而且,现在属实是情况特殊。”
“弟仔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瑶海区发生的火灾,很严重,弟仔的父母就一起死.在了屋子里。”
后面的话,苏淼淼已经记不得了。
那一瞬间,从内心生出的心疼覆盖了一切,她在那个时候就像陷入了巨大罐子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而罐子里全是酸梅。
让她整颗心都酸酸的,涩涩的。
直至现在,睡了一觉之后也是这样。
苏淼淼刷完牙,就听见门外走动的脚步声。
她匆忙的洗了脸,就打开厕所的门,走几步到客厅,外面的弟仔正拿着一根牙刷和浅蓝色的毛巾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好了。”
苏淼淼看着他,主动开口。
他听了声音才回神,看到苏淼淼,先是问了一句“早。”
寻常普通,看不出他有特别悲伤的情绪。
他换了一件黑色短袖,白色乔丹的大裤衩下是一双苏淼淼家里蓝色客用拖鞋。
“早。”苏淼淼也回他。
“你还用厕所吗?”他站起身。
苏淼淼摇头,“不用了。”
“那我先去洗漱了。”
“好。”
简短的对话后,苏淼淼先他一步进了房间。
背抵着门,听见他走近厕所,又把厕所的门关上。
是不是应该说些安慰的话?
关于这个问题,她都想了很久。可是他都没提起,她又如何开口。
他是在努力装作无事发生。她又怎么忍心打破平静。就像她从来不会主动和别人提起去世的父亲。
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事情,如果真的被别人刻意提起,她该报以何种情绪,是悲伤,是难过,还是哭泣,但无论怎么样,她都无法和他人说一句“谢谢”。
“谢谢你又主动揭开我的伤口”
——这样残忍的事情,淼淼下不去手。
她把窗帘打开一半,有光从外面渗透进来,把房间照得透亮。
淼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开始写家教布置的数学作业。
高一期末考试,150分的数学卷子,她才刚及格,乔出对着她的成绩训了好几天。连着一起被训的,还有她的家教老师。结果就是,一个985高校的大学生被她训得直接不来。
于是,乔出又给她找了一个八中刚退休老师给她做家教。
一个老爷爷每个星期顶着烈日来回好几趟,淼淼看着就辛苦,所以为了让他老人家省心,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做的格外认真。
而且,这个爷爷,还挺凶的。淼淼其实也有些怕他。
刚做几道选择题,就听见外面有声音。
乔出也醒了,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又听见开门和关门声。
等了好一会儿,外面再无动静,楼上也没了声音,整个屋子又恢复一片死寂。
淼淼试探性的在屋子里走了走,左顾右盼,甚至大胆的走到二楼,站在二楼唯一的门前张望着。
没有动静。
她慢慢走下来,怅然若失的发现——好像都出门了。
她走回房间,整个人摔在床上,摸出压在枕头地下的小说,重新开始看。
*
周阿姨来敲门的时候,淼淼正把书看了大半。
刚刚专心看书,没有察觉到周阿姨是什么时候来的。
“淼淼,醒了吗?”她只敲了一下,不大不小的声音又在门外试探性的响起。
“嗯,醒了。”淼淼懒懒的应。
“那阿姨进来咯。”
“好。”
周阿姨是拿着拖把和抹布进来的。
淼淼在她进门前已经把书塞到了枕头下,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
“我听你妈妈说,楼上住人咯。”周阿姨一边拖地一边问。
周蕙兰在淼淼家做家政做了六年了,对家里的一切算是了解,也是看着淼淼长大的。
早上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接到了雇主乔出的电话,简单的听几句情况后,对淼淼的关心倒是先占据了她的内心。
也和乔姐聊了几句,但是乔姐那边又忙着一些其他事情,也没怎么细细说。
如今也是准备先打扫她的房间,顺便看看这丫头的状态。
“嗯。”淼淼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脚丫,看着书桌上的台灯,漫不经心的应着。
“怎么了?不开心?”周阿姨直起身子,扶着拖把,看着女孩坐在桌子前瘦弱的背影问。
“没有。”淼淼低了低头,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弟仔的模样。
她知道,她会在这一段时间里处在一种迷茫里。她并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和楼上的人,她的内心是各种复杂情绪相互交替。
怜悯或紧张,悲伤或担忧,无奈或希冀......
而她的房间是她藏匿情绪的壳,她的一切思绪都会在某些时刻停止,而后进入休眠期。再到一些时刻,复杂的一切便重新攀附上她的心头,让安静变混乱。
她趴在书桌上,呆愣的盯着指针不停走动的小猪闹钟。
周惠兰走上前,摸了摸她乌黑的短发,叹了一口气,才慢慢说:“淼淼,不要不开心,那孩子也可怜,只要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没有不开心。”
淼淼再一次重复。
该怎么和他们大人解释,她不是单纯的因为弟仔到来不开心;又该怎么和他们说,当她听到弟仔的事情的那一刻,她也很心疼。
大人难道不明白,情感是复杂的吗?
她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并不是简单的笑和不笑就能表达情绪了。
“阿姨,中午我想吃糖醋排骨了。”
淼淼依旧侧趴在桌子上,手肘下是已经发皱的作业,她一下一下拨弄着白色可调节台灯上的触碰按钮。不同亮度的灯光打落在她白皙的面庞,长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好的。”周阿姨正擦着窗户,答应得很快,“还有想吃的吗?阿姨一会儿去菜场一起买回来。”
“没有了。”
“晚上呢?晚上你妈好像也不回来,我一起给你做了。”
“没有了,阿姨。”
最终,台灯没有再亮起。
淼淼听见周阿姨的关门声后,才慢慢直起身子,走到书桌右边的五层书架前,轻轻的踮起脚尖,把书架顶端的圆形铁盒子拿下来。
蓝色铁盒上印着曲奇饼干的图案,淼淼用了一些力气才打开。
父亲的照片安静的摆放在其中。
淼淼拿起其中几张,又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照片中的男人,穿着扎进裤子里的老头衫,站在三尺讲台上,正笑容灿烂。
他的背后是黑板,头顶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黄色大字被朱红色包裹着。
看着看着,淼淼就有些难受。
其实,她并不怀念父亲。
只是单纯的对现状的不满,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没有那些突如其来,是不是她的生活就不会这么糟糕。
她会经常和父母一起吃中饭吃完饭,她也会经常和父母一起出门旅游散心,她更会对着父母畅所欲言对一个陌生男孩的怜惜。
无论在哪个阶段,人总是被一些过去的事情所牵绊住。总想着未发生的事情,来宽慰无法改变的现状。
而后,再长长的叹一口气,继续用人性的耐性面对往后的路途。
“怎么样,都要继续活下去。”
——16岁的苏淼淼会这样想。
——16岁的弟仔也会这么想。
很多年前,失去丈夫的乔出也是这么想的。
而那些逝去的人,就像是一团云,你抬头的时候,它可能正好经过,你也正好想念。
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它们又会落雨,在湿哒哒的天气里,阴绵绵的天空下,你会陪着他们一起落泪。
但寒气进入骨头后的湿冷,又会让你在老了之后,出现风湿疼痛病症。
所以,在阴绵绵的天气里,世人常说,那位老人家又开始念叨她死去的儿子了。
*
2017年8月1日
天气:阴天
奶奶总说,你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我做的糖醋排骨。他只要一吃到糖醋排骨,前一秒还不开心,后一秒什么都能忘记。小时候没得吃,长大了结果没吃上几次,他就走了。
只是,为什么周阿姨做的糖醋排骨不管用呢?
为什么我吃了之后没能像爸爸一样变得开心呢。
是不是因为给爸爸做糖醋排骨的是他的妈妈。
而我的不是呢。
——摘自苏淼淼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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